沈从文晚年散文《忆翔鹤》底稿反复圈改深情追忆旧友
餐厅里弥散着圣诞的音乐歌曲,可是音量过大,就不是节日的轻松欢快,反倒如同街边因拆迁正在促销甩卖商品的店铺。哈利路亚,我的神!叫来服务员,请她去说说,能不能把音量调到若有若无,或者比若有若无大一点也好,仿佛积雪的清晨从远处丛林里传来的甩鞭,马拉雪橇,铃儿响叮当,隐隐约约,好吗?啊,我简直像个合格的导演,整个餐厅的顾客在瞬间发生了变化,他们说话降低了声调,他们盘子里食物都不拿很多,餐具拿起放下也是轻轻的,轻轻的。他们彼此望着对方讲述或聆听。他们都像电影里旧社会的绅士。那些模糊泛出珍珠晶莹的往昔啊。回到这份底稿作家自己的修改笔迹。有这么几处大段,是作者增补的。在此照录,给读者你们玩赏。
2016年12月28日,沈从文先生诞辰114年。这是一位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被世人缅怀的作家。当然,这里面有必然的理由。2017年初始,人文版从阅读沈从文系列开始,也是想让读者在这些有关沈从文的文章里,领会世间什么事物最久长。
《忆翔鹤》这个底稿,题目和作者签名当时就不在了,被美术编辑剪下来拿去当作手书制版了。那个年代,复印机还属于高尖端设备,估计全中国也没有几台。今天这个底稿只保留了作者手迹副标题,大标题和作者签名是美术编辑补写粘贴上去用于排版标示。幸好当时一般设计也没有普及动用放大缩小设备,诸如图书封面书名题签,多请书家写几个横排竖排小字条完事。由此,我们还能够从文章发表的期刊上复原这个底稿首页的模样。
作者还有这样一处补写:“一面是穷,我还不曾学会在饮食生活上有所安排,使生活过得像样些。另一面是环境的清幽离奇外(编辑错改为“离奇处”),早晚空气都充满了松树的香味,和间或由双清那个荷塘飘来的荷花淡香。”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也有躲躲闪闪。沈从文再三说:“性。”
沈从文望着我,他突然说道:“要知道,你要了解”
我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假如我父亲在他文学写作初期,不是接受左翼作家作品的熏陶,不是跟着何其芳延安那帮文人路径走,而是欣赏认同胡适、沈从文、徐志摩、周作人、戴望舒、废名等这一脉国产优秀作家,我父亲的欣赏格调和写作姿态一定大有可观,因为他的心思细腻沉重,他生活经历和家族背景又真是一个少见的传奇。
沈从文先生在作品里写到饮食,总要教我流口水。他似乎是个留心餐饮的美食家。可是不然。据他家人和亲友回忆,他是不在乎吃什么喝什么的,既无爱好也无专门研究。不过,我忽然想起来,他大概爱好甜食。有一回我去见他。张奶奶(沈老夫人)先给沈爷爷碗里装了几勺糯米酒糟,再为我盛了一大碗,问我甜不甜。我说了甜后,张奶奶把那搪瓷缸掏空,连汤带水都扣进我的碗里。沈先生的目光在眼镜架上方从张奶奶背后闪过来,直直望到我,感觉他有些无辜。张奶奶转过身对他讲:“爷爷吃这些就够了。”说完,走出这个房间。沈从文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落到他手中的碗里。他缓缓地吃了一口,又直直望到我,他小声神秘地说:“这个好,自己做的,我就是喜欢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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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天下午,我从北京飞到杭州,从雾霾沉重的北方落到雾霾初现端倪的南方,淡妆浓抹总相宜,住到这紧邻西子湖畔的高层酒店,一个人,似乎与世界有所游离的隔绝。到杭州拿沈从文,我现在顺手写出这个文章名字,也许会让你感到奇怪。可是,我们有一类人,有一群,我们如此讲话沟通是很平常的。拿什么,其实就是破费买什么的意思。拿下,就是经过一番争取或拍卖竞投最终得到的意思。拿下的语速力度同勇气、钞票厚度基本成正比。我愉快地告诉你,这个沈从文,已在我到达杭州的头一天,通过委托人拿下了。我愉快地跑到这里,就是来拿沈从文的东西的。
2016年12月28日,沈从文先生诞辰114年。这是一位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被世人缅怀的作家。当然,这里面有必然的理由。2017年初始,人文版从阅读沈从文系列开始,也是想让读者在这些有关沈从文的文章里
西子湖和远处的山峦尽收眼底。这风景只能大体看个结构,没有色彩,也没有层次。因为雾霾的笼罩,再加上落地大窗玻璃外层的肮脏,并且这玻璃上贴着一朵朵一片片的剪纸雪花。俗不可耐的雪啊,南国的虚伪一条覆盖着古建大屋檐的游船从湖面远处漂来,从古代荡来,船上装饰着一圈红红绿绿的彩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文学的内容情感同生活的真实情形也许往往相反。诗人歌妓,洒过眼泪,转而对饮调笑,搂搂抱抱,摩挲忸怩,好不快活。这时,我望望别处,眼睛再回到湖面,那游船的位置越来越近,仿佛从天空缓缓垂直降下。船上空无人影,大概是赶早渡到游客码头迎接第一拨客人。
好吧,早餐是一天的真正起始。丰盛的早餐会给身心注入旺盛的精力和坚定不移的信心。我来到这座大酒店顶层的观景餐厅,早餐的特色小吃就不提了,南方人总是会吃的,长江以南的人都在生活过日子,北方人总是一副穷对付的不死不活样子,特别是北方的冬季,人都缩着,做什么都不大自由自在。对吃有无兴趣欲望,是判断一个人是否聪慧的标志。南方人比北方人普遍显得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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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1985年7月在我拜访时主动赠给我的书。看得出来,他写字越来越困难了。(龙冬)
这一期刊物,我翻翻,有个连载,是《从文自传》的开头几个章节。不用说了,我完全被这个人的文字和他的故事迷住了,在我还未意识到文学是个什么东西的年华,就已经感受到阅读的崇拜,他们是高尔基、泰戈尔、契诃夫的《草原》、沈从文。我父亲告诉我,沈从文就住在楼下五层,他认识,还向他组过回忆陈翔鹤的稿子。日月过去很久,我才把沈从文对上号。我经常在电梯里注视着他。他会在走出电梯前,微笑着对那位文静的电梯女司机道一声“谢谢”。我在东单公园西侧的小街上迎面注视着他,心想怎么才能接近他说句话呢?我哀求我爸,求你求你求求你了,带我去吧,去见见他。我父亲似乎一直躲避着我。今天回想,我父亲也是个腼腆之人。再者,他完全不清楚不理解这位作家已经在我这个少年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我爸有时也会答应我的请求,比如叫我洗碗或者去买啤酒,这是去见沈从文的条件。我做了,可是他又反悔了。如此,日月又过去很多,很多月份过去了,我已是一个青年。有个夏天午后三点多钟,刚刚午睡起来的父亲突然对我说,好吧,带你去见沈从文。我问什么时候?他说,现在,现在就去。然后,他洗脸,上厕所,喝茶,沉默,折腾一番后,我们步下楼梯。那个过程可真是漫长啊,令人心慌的漫长。于是,我就人生第一次坐到了伟大作家沈从文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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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对沈从文而言是个非常重要的年份。这一年,他告别“窄而霉”的小小平房破屋乔迁新居,得到1949年后从未有过的一点点重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落实在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广东《花城》文艺丛刊编辑“沈从文专辑”,又受聘为国家文物局谘议委员会委员。这一年,先后有聂华苓、金介甫等等海外作家学者到北京拜访他。《光明日报》发表《著名文学家、古文物学家沈从文》,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出版《沈从文散文选》。他还应邀前往美国讲学,在天空飞了半个地球。
从字迹的叠加覆盖,我来复原当年这个文稿的形成。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文学遗产》副主编劳洪同志代表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编辑部到邻居沈从文那里组稿,请沈先生撰写一篇回忆陈翔鹤的文章。沈口述,别人记录,或别人代笔起草,作家不时拿过记录者的钢笔进行更正和必要增补,然后又一个人坐近自己书桌前用毛笔修改润色。沈从文的毛笔小楷照样显露着他的章草笔迹,以秃笔描写那样一粒粒比成年人小手指甲盖还要小去一半的文字,这是什么功夫!对不起,这里我用了一个难看的惊叹号。我想这些小字若放大到手掌般大小,做个条幅挂起来,真可谓妙品!我又用了一个惊叹号。我父亲估计沈先生的文章写好了,他第二回到沈家取稿件。他取来稿件乘电梯上楼,或者那天正巧停电,他只得爬楼梯六层,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回到家,坐在藤椅上,吹着台式摇头电扇先睹为快阅读这个稿子。我父亲是职业编辑,他习惯一边读稿一边打上问号和任何人都会忽略的小点点记号,他也会顺手修改描写个别不甚清晰的文字和过于草书的文字,生怕印刷厂排字工人看不清楚。显然,他有几个字词疑问还要得到沈先生确认,所以他一定是第三次到沈家,当面请沈先生认定。今天看,我父亲写字不错,并且也爱书法,比如李叔同的字。可是,他看沈的小字章草,还是有点障碍的。两处地方的“有”字因辨识不清而错改,真是遗憾。“但也不免有鬼气阴森”这句,删去了“有”。“始终能具一种希有信心和力量”,我父亲把“有”改成了“望”,于是变成读者看到的“始终能具一种希望信心和力量”,意思别扭。还有编辑部的个别修改,比如,“在风雨中颠播生长的草木”,编辑想当然改成了读者看到的“颠簸”。不过,幸亏这样的作家这样的稿件没有落在今天多数文学编辑手里,那非要改个天女散花不可。哈利路亚,我的神!
我到杭州拿沈从文,就是来拿这篇《忆翔鹤》的底稿。注意,是底稿,并非手稿。三十六年了,沈先生的这个底稿终于转回到我的手上,这是缘分。假如当年我能用比小学生还不如的一手烂字将这个底稿抄录一份,保留这份底稿,今天我就不必来杭州破费了。真是破费,不过比我预期的破费要节省多了。
正是因为我父亲对陈翔鹤的深厚情感,他积极配合《新文学史料》纪念陈翔鹤的编辑工作,不仅自己写了回忆文章,并且积极策划组织稿件,代替编辑部向楼下邻居沈从文先生冒昧约稿。这是我父亲第一次结识沈从文,所以就有了沈从文的《忆翔鹤》。
“我在(这两字后来的出版里没有了,估计作者还有过一次阅读校样,那么我父亲有可能还去过两回沈家,或者编辑部和作者邮寄送达)后来生活随同社会发展中,经常陷于无可奈何情形下,始终能具一种希有信心和力量,倒下了又复站起,当十年浩劫及身时,在湖北双溪,某一时血压高达250mmHg,心目还不眩瞀失去节度,总还觉得人生百年长勤,死者完事,生者却宜有以自励。一息尚存,即有责任待尽!这些故人在我的印象温习中,便(发表时为总,猜测作者修改校样时改过)使我感觉到生命里便回复了一种力量和信心。所以翔鹤虽在十年浩劫中被折磨死去了,在我印象中,却还依旧完全是个富有生气的活人。”
一个人他飞来飞去,在大地天空频繁折腾,在世界四处奔波,他没有成帮结伙,每到一地,他也许只见见一两位熟人旧友,也许任何人都不见。他原本孤独,他需要一条独自的旅途。这样的寂寞游离,滋味异常,生动奇妙,浑身上下所有的感官都张开着,潜伏着,它们如同猎人在密林深处机敏守候,海底活珊瑚静静等待着浮游生物的自投罗网。我们这个国度的主流文学工作者,多数人还体会不到这个滋味,也不能适应这个滋味。人们不明白这寂寞游离同文学写作的奇妙谐和,根本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六七十年过去了,死活就是不乐意明白。高版税,多印数,机场码头火车站,评论家讨论会,大卖场签售吹牛逼,视寂寞如瘟疫,视孤独为惨剧,一切都在追求热热闹闹。殊不知这样的热闹,这样的“作家身份”,这样的“文学知识分子”,又能证明什么,有什么价值?
沈从文《忆翔鹤》刊载于《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4期。底稿共9页,作于1980年8月10日。正如作者副标题所示,“二十年代前期同在北京我们一段生活的点点滴滴”,文章怀念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友人陈翔鹤,也回忆了上世纪二十年代一群“北漂”文艺青年的艰辛生活和纯真友谊。《忆翔鹤》无疑是沈从文晚年重要散文作品之一,刊发后又多次转载和著录。底稿用“历史研究所稿纸”,规格20×20的400字一页。我不清楚这个时期沈从文的写作状况。从这份底稿字迹辨识猜测,作家口述,作家夫人张兆和记录?或者其他助手记录?再或者,作家交待,别人代笔?总之,近4000字的底稿,沈从文有400多字的毛笔、钢笔和绿色彩笔修改。有个别字句反复修改,也有整段增删,从中可以分明窥见作家对待写作的慎重仔细和行文思路。这样耐烦的修改是没有尽头的,除非等到这个文章上机开印。
1980年,沈从文78岁。那年他的文学写作显得特别多。在沈虎雏编写的《沈从文年表简编》“1980年”中记到:“全年在报刊上新发表14篇作品,其中《忆翔鹤》等8篇是这一年所写为改业以来发表作品最多的一年。”那年,我家与沈家前后脚搬到崇文门西大街三号(前门东大街三号)中国社科院宿舍楼。我家在11层2号,沈家住5层7号。当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要做一期纪念作家陈翔鹤的小辑。关于陈翔鹤,现在网络上容易了解,他的代表作品是《陶渊明写挽歌》。我父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跟着陈翔鹤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他们两个人为《光明日报》编辑副刊“文学遗产”。很小的时候,我就反反复复聆听陈翔鹤这个名字。他在“文革”的时候,是不是这样的?也许我的记忆会发生混乱。陈翔鹤在挤上或挤下公交车时倒在地上完事了。我父亲对何其芳应该是有感情的,何其芳把他从四川调到北京。可是据我观察,他对何其芳、钱钟书、卞之琳、俞平伯、余冠英这些人是尊敬的,他对陈翔鹤、吴晓龄、林辰、车辐、巴波这些人是充满感情的,特别是陈翔鹤。我父亲不厌其烦数十回上百次讲到陈翔鹤这位有趣长者。这位长者会在上班时间把我父亲叫到他的办公室谈几句男人间的可笑话题,他甚至说:“劳洪同志(我父亲),天气好,不该浪费掉这样的光阴,应当到公园喝茶,晚上再看稿子嘛,走走走,我们喝茶去!”
在谈到董景天(即董秋斯)时,作者补写:“董原来正当选学生会主席,照习惯,即兼任校长室的秘书。”又补写,“他译的托尔斯泰名著,每一种印出时,必把错字一一改正后,给我一册作为纪念。”
“文章要改,耐烦改,我写得慢。写《自传》和《边城》很快,没有什么修改。”他说。
时间已经半夜。我用父亲留下的那把得自杭州的宜兴紫砂壶注满白开水,喝下一杯,我惧怕晚上喝茶。往昔的一个真实画面浮现出来,并且定格成一个立体。沈从文先生坐在我和父亲对面的藤椅里,张奶奶紧挨着他的左侧坐在一张椅子上。沈先生总要将他的右腿盘到左腿上,非常吃力地执拗着要盘腿。张奶奶顾及礼貌,几次将那快要盘上的右腿推下去。这时,我父亲谈到了陈翔鹤。
窗子打开着,楼下崇文门大街的人声车声喧哗汹涌。是风吧?窗子颤动几下,邻近傍晚的玻璃反光突然一晃一晃地暗住了。房间里出奇沉寂。沈从文眼睛湿湿的,呼吸显得急促,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手心朝下不断敲打按压着自己的双腿,他的嘴唇似乎翻吐出来,他说:
快来一场大雨吧。这个季节了,距离圣诞还有八天,杭州居然如此温暖。来一场大雨,把这个城市洗洗干净。看到斜对面另一座饭店的顶层观光餐厅,奇怪那里没有客人用餐,椅子都倒扣在餐桌上,如同装置艺术家自以为是瞎球鼓捣出来的什么破玩意。还有几座大楼高楼,顶部装置着巨大的宋体圆角美术体招牌字,昨天晚上它们发出红光和蓝光,什么医院什么中医院,仿佛整座城市都在生病。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中西结合,一带一路。
我为什么要拿到这个《忆翔鹤》底稿?因为这是上个世纪一些珍稀友情的纪念。如果没有纪念陈翔鹤,我父亲就不可能去见沈从文,也就没有我与沈从文的面对面说话。我父亲的文学欣赏和受教,主要还是国民党白区左翼作家和到过延安红区的那些作家。
我甚至想过,我父亲从未读过沈从文这类作家的作品,他从不看重沈从文这一类作家的生命和创造。在文学的欣赏方面,我真可谓一名“红二代逆子孽种”,完全反叛,不接受主流课本任何人的影响。沈从文和他的作品,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一个懵懂少年的直觉判断。我父亲不看重中国现当代文学,对当代作家更无欣赏,对现代也评价不高。关于沈从文,他一定也接触过少许。可是,我从未听他谈谈沈从文,倒是他经常被我的沈从文话题折磨着。因为我父亲在《新文学史料》上发表回忆陈翔鹤的文章,好像他还为这本刊物写过别的什么人的纪念文章。一次,他抖给我一本《新文学史料》,让我读读他的文章。我一般是不读的。因为他的文章从一起头到写完,整个过程都会拿给我看,读给我听,等到发表出来,我觉得那文章已经馊掉了。
“不用读大学,没有用,读大学没有用!当作家,不用读大学。到社会上去。”他说。
“我不相信悼词,不相信!”他说,“悼词写不出一个人的历史,写不出我的生活。”这是我所能记住的沈从文先生最后跟我讲的线月,三个月后,他在家中离世。
沈从文那时刚刚中风痊愈,正在调养中,他的双手和脚有些浮肿。我父亲向沈先生介绍我,说我多么喜欢他的作品,说得似乎也有点夸张。沈从文举起一只手臂摇晃着,“太陈旧了,太陈旧了,不要读,过时了。”他说现在有好的作家作品,我印象他提到过古华的《芙蓉镇》,记忆中还有何士光的《乡场上》。他后来几年提到汪曾祺,说汪曾祺“格高”。有一回,他还望着电视机里的李谷一,说她唱歌唱得好。从这第一回见面以后,父亲再没有陪同我去过一次沈家,都是我自己敲门拜访。大多谈话,因为老人家浓重的乡音,我都听不明白。所以,我们老少两人默默对视的时间似乎多于交谈的时间,再说,一个调皮贪玩刚刚开始读一点字书的无知青年,我面对沈从文,你们想想我能说些什么。
“你要做记者。做记者可以多跑路,到广大地方,感受四季冷暖。你要多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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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见沈的纪念。我父亲陪着我。我带了本沈的书,请他签名。他不方便写字,只是签了一个名字。我第一次见他,时间是1984年5月。我刚刚19岁。(龙东)
这个底稿里作者最先在第二段增补的内容是:“因为上桌的菜有来自苗乡山城的鹌鹑和胡葱酸菜,和(这个连词后来删去了)新化的菌子油,汉寿石门的风鸡风鱼,在北京任何饭馆里都吃不到的全上了桌子。”
叮叮咚咚的音乐铃声。我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拔去充电。窗帘顶部渗透着亮光。其实,在报时的铃声叫响之前,我已经醒了,开始还不清楚自己睡在什么地方,脑子里纷乱嘈杂。到杭州拿沈从文,就是我这天要完成的一件重要的事情。
1949年以后,沈从文五十岁上下就鲜有文学篇章的写作。当然,他的文学写作意识和写作行为一直贯穿到他生命终止。我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他的文学是未亡的,他的写作集中呈现于保留下来的书信里,呈现于他的抒情物质文化史研究,附着在他那些古代民族的花花朵朵织锦和坛坛罐罐的图案上。
沈从文自称“很会结尾”。他的几乎所有文字篇章,都会在结尾用功。他也说到自己不大擅长开头。这个《忆翔鹤》底稿,果然结尾是由作者亲笔完成,先用钢笔,再毛笔,再钢笔,然后又是毛笔。他写道:
那天也是下午,我离开沈家,直接跑下楼梯,奔出楼外,跑到临街的书刊摊上,那本新近出版的有着鲜黄底色的《性知识手册》,终于被我拿下了。我的勇气那天完全来自沈从文先生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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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到过的杭州和我今天来到的杭州有什么关系?那个古风尚存的杭州也许早就沉入西子湖惆怅的梦里了。父亲留给我那把宜兴紫砂壶上刻画的湖光山水,才是我顽固的杭州想象和杭州记忆。那把壶购自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杭州老街小店。一种湿润温暖的感受既可得自一件实物,也可得自难忘的友情。来杭州,我来拿沈从文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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