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听｜这篇文章有点长但听过的人都哭了
因为买不成雪梨，她半是解释，半是安慰自己，说：“那几个人是神经病，我们也不稀罕买他们的东西。”人们来来往往，嘴里说着吉利话。大喇叭响着，播放各种正能量的歌曲。整个世界应该是活色生香的，但我的回忆里，那个白天没有任何痕迹。
我对那个夜晚感情复杂。也许我潜意识深处，是希望我妈与我，能把离家出走，持续下去：相依为命，尘埃落定。
在目睹、想象了我妈的苦痛之后，我曾经不确定，我的独活，是否可以理直气壮，是否可以顺理成章。在那么多的缺失、负疚、误会之后，我是否还有幸福的资格。
大年初一那个早晨，我穿着新毛衣在家里巡演了一圈，由于想象中赋予自己的光彩，难免有几分轻骨头。
但是每当提及成行的可能性，妈妈就提到了现实上的不便利，比如说，要带的药很多，她晕车，而我们也不便请假，等等。
但我正是在这痛苦中，看到了更深的激荡，我知道，这就是我在人世间，所能获得、所能付出，最深的感情。我知道它就是我所能体会的，人类的情感中最深的那个底部。
只记得晚上。很晚的时候，妈妈还拉着我走在街上，商铺都关门过年了，路上没什么摊子。走了很久，才看到前面有一处灯光融融，是一个水果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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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过那么多好吃的，却没有带她吃。妈妈很爱吃东西，因为她是饿过的人。但她总以“外面的东西不卫生”为由，基本不出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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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总觉得：总会有一天，也许有一天，将来有一天，必然有一天……，到了那时候，再说。
妈妈得了癌症之后，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到一个以山清水秀空气优良而闻名世界的村庄——巴马——去住一段时间。
我不再记得它的命运。只记得我妈和我爸大吵一架。一直以来，我妈维护起孩子来有一种母兽般的凶悍，那不是她第一次因为我而跟我爸吵架，但这一场架格外猛烈。
以我当年的智商，自然不能理解他们说的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一句戏弄。我妈对他们的不友善很感错谔，她愣了一下，赶紧拉着我走了。
我和我妹工作之后，她把全部的积蓄拿出来给我们买房子，那一套更换了几遍的房子寄托了她的全部人生希望。
那一场我妈在健康的时候应该进行的旅行，从没有实现过。我并没有预计到，这些，将会是对我自己、而不是对我妈，多大的惩罚。
我呆头呆脑地坐在外婆的床上吃东西，完全不知道我妈和我外婆在谈什么。没等我手里的东西吃完，我妈和我外婆也吵起来了。她们一边吵，妈妈一边把刚刚摊开的行李又收拾了起来。
之前的生活不必再提，2006年，我儿子出生，妈妈把一生剩余的全部爱，都爆发出来，她如痴如狂地爱这个婴儿。
而我的设想没有办法停下来。我设想如果病的是我，哪怕让我妈去向医生跪下来，她都做得到。
其实我希望妈妈不要与我住在一起，但是她从我这里离开后，还是偷偷打电话给我的保姆，询问我们母子相关的一切生活细节。
因为一些很小的事，不管我怎么说，怒吼着说，哭泣着说，挣扎着说，自残地说，从我口中说出的话，就像雨水滴落于荷叶，荷叶丝毫不为之所湿。
后来，我阅读到相关的心理学资料，有很多的心理医生告诉我，这不是爱，这是控制。或者说，这不是健康的爱。
那个年代，很多小孩都只有新年才有新衣。从它买回来之后我就开始盼望时光加速，春节早点到来。
她化疗的时候为了增强免疫力而开了一些补药，她总是问那个医生，这样的药，她那个“血气不足”的女儿是否适用，令医生啼笑皆非。
我买过那么多好看的衣服，她却没有。妈妈很爱打扮，很爱美，但她说，按风俗去世后衣服都要焚化，所以她从生病开始就不穿新衣服。
我们都很为我爷爷奶奶的想象力折服，一边听一边笑，这件事，终于被描述成了闹剧。
现在，我才看清楚她的愿望，她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可以与我，以及我妹——而不是我爸——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在冬夜，那是一碗配置版本最高的粿条，它配置了肉丸、鱼丸、猪杂、香菜、油渣、蒜茸和芫荽，以及最为适当的温度，令这个本来颇感凄楚的夜晚，以及在这个搪瓷缸上热气腾腾上凑在一起的那两个脑袋，都增添了一份奇异的温暖。
直到她去世后，有一次姨妈闲聊说起来，说某年过年，我爸和我妈吵架，我妈带我离家出走。
她能去的地方，除了自己家就是外婆家。那个年代不兴投奔闺蜜，再说即使有闺蜜，大过年的，我妈又还拖着一个五岁的我，去谁家显然都不合适。
我为这种沟通的阻塞而绝望，而我妈当然也在发怒。我们在激烈的对峙中，也在对彼此的爱中，互相耗尽了能量。
它粉红色，符合一个五岁小姑娘最正常和欠缺想象力的审美。它开襟，两边各用当时流行的针法编出一道麻花纽。
有一次我告诉妈妈，你再活几年就好了，我也许可以赚到很多钱。其实我是骗她的，哪有什么赚钱之说。
但是就算如此，我对她，竟然也只能这样，一点惰性，一点软弱，就能让我放弃。
与平时常见的童装毛衣略为不同的是，它有个外翻的方形领子，可以使这件毛衣的主人拥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庄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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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想起这件事，我感到费解的一点是，事情是我惹出来的祸，但我记忆中妈妈为何对我没有一句责怪，甚至于，那几天的回忆尽是一种“现在只剩下我们了，我们要相依为命”的温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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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突患上急性肠胃炎，手脚冰凉，上吐下泻。我妈雷厉风行地冲出去，给我买回来一堆药，当她发现我手脚冰冷，便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双脚抱在她怀里。
就连她去世之后，所需要用到的擦身体的艾草、几层寿衣、祭拜用品、殡葬公司，都是她生病期间，自己联系好的。
相比于这人类的胸腔里能产生的痛苦的深情，心理医生的说法，有一种照本宣科的隔岸观火。
但是一年后，我妹就出世了，我妹的出现，使我妈在这个家庭中夯得更实，就像一块桩，在地里被扎得更深。
风从走廊吹过，带来了江面上轮船的汽笛声，那么低回，辽远，像一声呜咽。天地间充满了巨大的宁静，我心里被不明所以的情感所鼓涨，仿佛轻轻一挤，就汁液淋漓。
前面我写过，我知道，唯有来自于脐带两端的母女二人，唯有这么一份充满了互相折磨、争吵的情感，是我能在人世上感知和付出的最深的感情。
我爸正忙得一头烟，大年初一的上午，在我们老家，除了要煮一种极为复杂的早餐之外，还要祭拜各路祖先神灵，同时还要准备招呼前来拜年的亲戚客人。
在小宝的婴儿时期，妈妈最担心的的两件事是，一，保姆在喂给小宝的奶粉里掺杂了安眠药。二，保姆把小宝拐卖走。每一天，小宝睡着了，妈妈担心，小宝睡不着，妈妈也担心。小宝兴奋时，妈妈担心，小宝安静时，妈妈也担心。
阴差阳差，那就是我妈这辈子与我一起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唯一的一次旅行。
当时我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有点不好意思，便缩了缩脚，她怒吼我一句，我就不敢动了。然后，我就那样被她抱着睡着了。我想到这件往事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妈，即使她病得那么重，而我则只是肠胃炎。
我无法处理我妈的焦虑，更无法处理她的焦虑带给我的焦虑。我和她一样，我们是任由着各自的无力感所蹂躏，并彼此担心互相怨怼的两个人。
我上大学时，有次妈妈来学校看我，我和她住在学校的旅馆里，挤在一张床上睡。
我在台阶上跳上跳去，在天井里蹿来蹿去，终于，早餐还没有开始，已经弄脏了手。然后又去开水笼头洗手，然后，最后，就不可避地把新衣服的袖口打湿了一截。
那个白天怎么过的我完全空白，理论上，作为新年的第一天，那天街上应该很热闹，鞭炮声此起彼伏，街上充满了暖色调。
还听得到江上传来的轮船的低鸣，来自轮船的胸腔，十分悠长低远，这一切都在加重这个夜晚的宁静。
在这个本该歌舞升平的大年初一上午，我爸妈的战争迅速升级，妈妈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着我出了门。
我们在一起的回忆，失去了时间的维度，小时候的事和后来的事打成一片，不分先后，混淆界线，在脑海中陆陆续续地时浮时沉。
我猜测，那个新年我妈妈是什么心情，她知不知道这么一次旅行，是一种隐喻？会在三十几年后，越发清晰地被我放大了它的细节？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其实妈妈拖着没有成行的原因，是因为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她一生都没有理直气壮地提出一个“为自己”的愿望。
招待所的窗是一块小小的方型，路灯的光线就是从那一小块方形中漏下来，让这个万家团圆的夜晚显得特别宁静。
我爷爷奶奶很生气于她在这个万众团圆的日子还有意破坏了团圆，但为表示高风亮节，他们在饭桌上还是摆上了一付我妈的碗筷。
也许，在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冷清中，我，便可以拿出我的心来向她描述，而她也不再像荷叶对待水珠那样，不，我们会像一盆水接纳另一盆水那样，我们能互相照见。
事实上当时我也很凌乱，我不知道养孩子这么难。还有一次小宝不断地哭，爸爸责问我，你是他妈妈，你怎么能说没办法？那时候我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我本来就是无能的人，真不应该贸然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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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在这个最不应该哭闹的早上，我大哭大闹，在这个最不应该打小孩的早上，我爸痛打了我一顿。
直到妈妈病疴愈重，几乎连走路都非常艰难的时候，她反而强烈地提出，想到巴马去。
在它有限的几个客房里，大概很少接待过离家出走的少妇，还带着一个懵懵懂懂的幼儿。她们在这座邮票大的城市里流浪了几个小时，然后她们把这场流浪偷偷修改了性质，变成一种犒赏。
那几个年轻人吊儿郎当，不知是节日的原因，还是我们母女在这个节日之夜流落街头的情形，令他们格外起劲。其中的一个突然对我妈说了句什么，另外几个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是不是人性中悲哀的真相？即使妈妈在病重时，她给医生的红包，都是她自己塞过去的。我没有替她做这件事，原因仅仅在于我的羞涩。
成长原因，使我无法直接说出感情；我希望她能多活几年的原因仅仅是，我觉得，再给我几年时光，我会强大起来，我需要时间来与我以前所形成的心理痼疾作战。我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我能强大到可以自救并且救她。
回忆在这里有点跳跃，不知道妈妈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后来，我和妈妈在招待所的房间里，两个人，吃起一大搪瓷缸的粿条。
其实她一生都想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前些年，因为我们生活尚未安定——比如说工作未定，或者恋爱，或者怀孕——，我们都没有机会一起去旅游。
我现在常想象，我死了之后，是不是可以重新找到她，重新在一起。甚至我会想象到那个情景，她的样子和健康时一样，在天上居住的地方，看到我风尘仆仆地来了。
最后病重时，妹妹给她买了台吸氧机，那台吸氧机令她有了两夜良好的睡眠，第三天她见到我，竟然提出让我也戴着这台吸氧机去睡觉。
在平时，妈妈并不是什么深明儿童心理的人，情商也不高，脾气也不好。现如今我自然也无法考证她当时的心理了。
毛衣是妈妈买的，有好几个晚上，妈妈打开衣柜拿别的衣服时，我央求妈妈把这毛衣也拿下来看一看。它柔软地停在我手上，像一朵粉红色的云朵，把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馨起来，都变成一种淡淡的粉红色。
有一天，保姆和妈妈带小宝下楼，回家后我问在楼下玩得如何，妈妈说小宝在楼下一直愣愣的，她担心是安眠药所致。
我妈对食物似乎一直有很高的热情，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她最重视的，是我的肚子，而当我回忆妈妈，也是记得很多与吃有关的事情。
这一天还没开始，我还没来得及走出家门，让这件又新潮又高档的毛衣为我赢回些羡慕的眼光，难道就要把它褪下来？我小时候很没眼色，完全不知道当时大人在忙什么，也不管大年初一最忌哭闹。我被自己这件小事打垮，哭哭啼啼地纠缠着我爸，一定要他帮我把衣服袖子变干。
我知道，这种伴随伤害的爱，互相折磨的爱，也许确实不能得到读者的好感。我也知道，按心理医生所说，令我痛苦的爱，是错的。爱应是快乐。
人不可能再死一次，所以我们就不会再担心分离了。我对这场相逢有一定的信心，原因也在于人死了之后，就不可能再死一次。死去的人赢得了无穷。
LZ{author}真是人才 逐句地看完这个帖子以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震撼啊！为什么会有如此好的帖子！我纵横网络bbs多年，自以为再也不会有任何帖子能打动我，没想到今天看到了如此精妙绝伦的这样一篇帖子。 巫山行云，长江流水更难以比拟大师的文才！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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