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父亲走了32年了.....
一个行善积德的人,可能会得不到应有的好报。但是,社会应该给予他一个公正的评价和公平的地位。否则,他身处的时代,必定执行着荒谬的道德标准,必定实行着荒唐的政治制度。...............................................
田野里,“田园秋熟尽黄金”的繁荣景象,荡然无存,消失殆尽。心底里,没有半点收获地喜悦。尚未翻耕、播种的土地上,杂乱无章,一片狼藉。充盈着鲜明的败落,扬洒着浓郁的萧条。
天,灰蒙蒙的,地,雨蒙蒙的。淫雨霏霏,淅淅沥沥,无止无尽。
曾经生机勃勃、苍翠欲滴的绿叶,在秋刀霜剑的严逼之下,褪尽了昔日光鲜亮丽的风采,无奈地从枝头上坠落下来。任凭地面上肆虐的污流浊水,带入沟渠,带入泥淖。
凄凉,悲切,夹杂着瑟瑟的秋风,挟持着纷纷的秋雨,挤进了心绪,袭上了心头。
农历的九月十七日,是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七日(公历10月14日,星期三),一直自以为身体健壮的父亲,突发“心肌梗塞”,匆忙地走完了自己坎坷不平的人生之路。带走了仁慈和善的音容笑貌,捎去了宽厚儒雅的背影身姿。把撕心裂肺地悲痛,强加给了挚爱着他的亲眷,把捶胸顿足地惋惜,留给了所有熟悉他的人们。这年,父亲年仅五十九周岁。
父亲李良甫,原名李良辅。一九二二年正月二十七日(公历2月23日),出生在山东省莒县城阳镇土门首村的一个书香门第。
我的祖父李太和,是清朝末年莒州最后的一批秀才(2006年版《城阳镇志》第590页,笔误为李太原、祖父的胞兄),民国初期土门首村的第一任庄长(2006年版《城阳镇志》第737页)。
光绪三十一年()六月,年仅十九岁的祖父,经过县、府、院三级严格的选拔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考中秀才。
正当祖父踌躇满志,全力备考“乡试”(全省)、“会试”(全国)之时,光绪三十一年()九月二日,袁世凯、张之洞上《立停科举以广学校并妥筹办法》摺,获得谕允。清政府废除了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举考试制度。因此,祖父的求官之路,半途而废。
失意后的祖父没有萎靡不振、灰心失志。几年后,祖父传承祖上乐善好施、勤俭持家的门风家训,把祖上积累的六亩土地(当时的一亩土地,约等于现在的三市亩土地。下同)及自己省吃俭用又添置的二亩土地,雇用本族几家近支耕种。用自家的三间房屋、院落,在土门首村,第一个开办了私塾学堂(2006年版《城阳镇志》第738页)。向善良的人们宣扬孔孟之道、儒家思想,教贫苦的孩子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领求知的书童吟诗诵词、解文识字。希望文化能够改变他们贫穷的命运,希望知识能够带给他们一个全新的未来。
父亲兄弟姐妹四人,哥哥、姐姐和妹妹。痛心的是,四岁的哥哥在父亲出生之前,已不幸因病夭折。
父亲的降临,给家中注入了新的活力,增添了无尽地欢喜,更给祖父、祖母带来了巨大地希望。祖父全力教育、培养父亲,以期父亲长大后,完成、实现自己未了的心愿。光宗耀祖,门庭兴旺。
父亲虽是家中唯一的男孩,父母的至爱,却没有因此而得到半点地宠爱与娇惯。常常因未圆满完成祖父布置的功课,稚嫩的屁股,脆弱的手掌,被祖父严厉的教鞭、戒尺,抽打至红肿。祖母每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时常掩面而泣,泪洒衣襟。
在祖父严厉地管教下,父亲自幼聪慧伶俐,知书达理。长大后,更是多才多艺,才华出众。
一方秀美流畅的蝇头小楷,墨香四溢,一曲悠扬浓郁的京胡琴声,韵味十足。唱、念、做、打,有板有眼,生、净、末、丑,有模有样。天文地理、文学历史、文化艺术、风土人情,无所不通。
一九五○年,父亲同毛石生、张静波、王景峰三人,被公众美誉为“莒县四大才子”,名噪一时。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二日,日寇惨绝人寰的侵略铁蹄,踏破了古老而又美丽的莒州城池。
同年春天,祖父在躲避日寇的逃难中,病逝于莒县刘官庄镇公婆山村,时年五十二岁。
祖父没有看到父亲的未来,把积累的八亩土地和两处宅院,留给了年仅十六岁的父亲。
也许,祖父希望尚未成年的父亲,将来的生活能够衣食无忧,平安度日。但是,祖父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微薄家业,却因后来的朝政更替、社会变革,给父亲带来了终生的厄运和巨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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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富,是社会进步、文明的最终表现。土地,是人类生存、发展的根本基础。
人类社会,从有了劳动剩余价值后,人,逐渐变得自私——贪婪——丑陋——凶残。这是人类的本性,它将伴随着人类社会漫长地发展,最终同人类共同灭亡。那些美好地愿望,灿烂地幻想,只不过是统治者对黎民设下的诱人圈套罢了。
不论你嚎叫着何种美妙动听的高调,也不管你高举着什么蛊惑人心的招牌,还是鼓吹着如此壮丽辉煌的前程。人类,始终没有摆脱固有的本性与原始的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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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工作队为“出色”地完成任务,在某些心怀叵测的人别有用心地唆使下,将拥有八亩土地的祖母、父亲,划定为“地主”。
人类漫长的发展史上,破天荒地创造出了“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的名称与词汇,划分出了人身、权力、地位、前途、命运截然不同的人群。但是,老祖宗延续下来的传统美德和行为标准,像明亮的镜子辨明善恶。经历了五千年优秀传统、道德、精神、文化、思想洗礼和熏陶的人们,朴实正义,本分厚道。
管子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任何一个拥有财富的人,都要对自己的财产负责,对自己的事业负责,对自己的家庭负责,对自己的声誉负责。必须安分守己、奉公守法、严于律己、宽厚待人、诚实守信、仁慈善良,才能够稳步发展、日渐壮大而步入辉煌。
地主拥有较多的土地和财富,是两千多年来皇权专治社会优胜劣汰、自然选择的必然结果,是多种社会力量长期碰撞取得的均势与平衡,是一种符合当时社会需求、合理合法的重要的政治经济结构要素。
地主土地的来源,大致是三种情况:一、祖传家业。二、在外地做官、经商,发财后回乡兴家置业,购买大量土地。三、聪明好学,勤奋俭朴,吃苦耐劳,积蓄买田,循序渐进,慢慢达到中、小地主的水平。当然,不可否认,也有靠欺行霸市、高利盘剥而成为地主的人。可是,这种人在地主当中却又是寥寥无几、少之甚少。
地主的土地、山林、房屋等不动产,在交易、过户的过程中,都签署过契约,按章缴纳了税赋,并由当时的政府主管部门颁发了权证,既是公认的,又是合理合法的。
地主出租土地,解决了贫苦农民的就业问题,甚至是生存问题。与资本家开办工厂,给城市贫民提供就业机会,与当今外资进入中国,解决城乡富余劳动力的就业问题,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工商企业利润提成,是资本的回报。而地主收租,则是土地投资的回报。都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事情。
地主们在青少年时期,大都受过严格的传统、文化、思想、道德、精神的教育,综合素质普遍较高。经过十年寒窗进入上层社会、官场的人,大多数也都是地主家的子弟。因此,当年的地主阶层,集政治精英、经济精英和文化精英于一体,理所当然地成为上层社会的主流。
地主阶层以其财富、道德、学识、声望,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政府职能部分缺失的职责,在农村中起着稳定社会的中流砥柱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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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父亲同绝大多数被称作为“地主”的人一样,并没有像政治喉舌中所诬蔑、诋毁、丑化、歪曲的那样缺失人性、凶神恶煞、心狠手辣、为富不仁。事实却恰恰相反。
本家的西邻李邦兴一家,是户本分善良的人家。由于生活拮据,难以糊口,人都去闯了关东。老太太年事已高,无力前往同行,只得留家守户。
相邻居住多年,一墙之隔的墙壁,因岁月的蚕食风化,坍塌出了一个偌大的缺口。祖母只是让人清理了坍塌的废石残土,没有修补坍塌的墙体。
也许同是孤单女人的缘故,也许是出于同情怜悯,也许是祖母本质里就仁慈善良。祖母时常越过缺口与她闲聊家常,嘘寒问暖。有可口饭菜、时令果蔬、新添粮谷,也不曾忘记给她送去些许。
人是血肉之躯,头疼脑热、身体不适属情理之中。可是,老太太风烛残年,弱不禁风。最后,因病卧床不起。
祖母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守护、伺候她半年多的时间,直至她的亲人从东北辗转赶回。
老太太弥留之际,紧紧抓住祖母的双手,百感交集,老泪纵横。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老太太释然长辞,她的亲人处理完了后事,变卖了房产,又全去了东北,也就失去了联系。
北风吹,雪花飘。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一个自诩为“半仙”的算命先生,流落到了土门首村。
祖母见他饥寒交迫、饥肠辘辘,出于怜惜,将其收留家中,与雇用耕种土地的近支同吃同住,相同对待。
因是算命先生,温饱之余自然不忘正业。前来求卜问卦的村民络绎不绝,能说会道的“半仙”巧舌如簧,大都也能道出个八九不离十。
年关已近,算命先生回家过年之前,拜谢祖母的收留与照顾。寒暄过后,祖母微笑着说:听说你的本事很大,临走了,就送我一卦吧。谁知,算命先生一改往日的油嘴滑舌,非常真诚地说:您老人家对我如此大恩大德,我岂能再昧着良心欺骗于您?您千万不要相信干我们这行当所说的话,我们全是察言观色地曲意奉迎。只是为了赚个小钱,混口汤水而已。
祖母的怜悯之心,关爱之情,竟然感动了行骗江湖的算命先生。让一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半仙”,如此地虔诚、俯首。
祖母、父亲在土门首村,是出了名的慈善心肠。
全村的人都非常清楚本家这八亩土地的租种情况。每年的收成后,都是由租种者凭心自愿交给所谓的“租子”,给多少是多少,祖母、父亲从不计较。遇到欠收年景,则与租种者协商,酌情减免,乃至全部免收。实实在在地解决了租种者几个家庭的饥饿问题和生存问题。
父亲的“发小”李松峰,是土门首村的一个大龄男人,憨厚老实,安分守己。年龄虽比父亲长几岁,却天天和父亲一起玩耍,形同一。因家境贫寒,家计萧条,一直没有娶到家室。祖母和父亲四处张罗,多方打听,千方百计地热情帮助。
父亲信誓旦旦地对李松峰指天誓日:“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住的,就有你住的。我一定让你娶上媳妇”。
功夫不负有心人。祖母、父亲终于促成了李松峰的美满姻缘。但是,其成婚的重要条件、主要原因,是祖母、父亲把因战乱而闲置的三间学屋和院落,当作了彩礼无偿赠送给李松峰永久地居住、使用。
李松峰延续了祖上的香火,拥有了自己的后代。因此,后来在父亲送殡的人群中,他们的后人,由衷地嚎啕大哭、声泪俱下、涕泗滂沱。他的儿子李德全等人现健在,仍住土门首村,并成为目前该村的首富。
祖母、父亲的善行,传遍了十庄八疃、四邻八乡,得到了众人的高度赞誉。
成为地主的父亲,没有低调做人。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和需要,积极参入文化教育以及公益事业。先后担任过土门首村村文书,小学教员,南关小学校长,莒县第三区(苗蒋区)夏庄学区的教导主任、校长等职务。
一九四八年,“解放区”全面教育。时任莒县教育科科长的古欣圃和已是“莒县南关小学”校长的父亲一起,深入基层,走家串户,动员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员投身教育事业。原莒县教师进修学校校长王兆芝,他就是父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农村动员加入到教育行列的其中一员。
父亲为教育事业的发展,为推动大众文化教育的普及,在莒国故土,在刘勰故里,在沭河岸边,在浮来山下,都留下了骄人的足迹。
一九五一年四月,辖管莒县的“沂水专员公署”,针对基层干部文化水平普遍低下的状况,在沂水城西杨家庄子村南(原针钉厂、今金星金属制品公司院内),成立了“沂水专员公署工农速成初等学校”(1953年8月,因撤销沂水专区,改称为“临沂专区干部文化补习学校”,并迁址沂水城南,原毛巾厂、现如意家园小区内,简称“南干校”),时任莒县文教科科长的古欣圃,被任命为该校校长。
古欣圃,男,山东省莒县夏庄西旺疃人。历任小学教员、区文书、文教助理员、副区长、莒县文教科科长。一九五一年四月任沂水专员公署工农速成初等学校校长,一九五二年九月兼任沂水专员公署革命烈士子弟小学校长,一九五四年七月任沂水师范校长。“文革”中遭受非人折磨、摧残,于一九六七年正月十二日,在沂河岸边的树林里自缢身亡。
为了中共基础建设发展的需要,为了充实薄弱的师资力量,已是夏庄学区校长的父亲,同张静波、王秀甫等人,被古欣圃科长指名从浸透了《文心雕龙》秀气的刘勰故里,带到了弥漫着红嫂乳香的沂河岸边。父亲被任命为“沂水专员公署工农速成初等学校”教务处教务员兼教员。
新的环境,新的岗位,带来了新的工作热情。父亲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无怨无悔,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新的工作当中。
学校里所谓的学员,全是来自全区各地的基层干部,大都是工农出身,文化基础缺失,理解能力单一,综合素质低下。
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为他们解答着政策、法律、社会、工作、生活等方面的各种疑问与难题,热情耐心地辅导着他们的文化学习,提高着他们的文化知识水平,圆满、出色地完成着学校安排的各项工作任务,得到了各届学员的爱戴和领导的赏识。
父亲为“沂水专员公署工农速成初等学校”的创办、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为老区基层干部综合能力的培养,为沂蒙山区文化教育事业的建设和发展,洒下了辛勤的汗水,树立了良好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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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湍必激之”。
地主出身却又才华横溢的父亲,被推上了“反右”运动的风口浪尖。一顶“中国制造”的“右派”帽子,坚实地扣在了风华正茂的父亲头上。
其“罪状”是:“你在一九五七年借帮助党整风之际,向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发起了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如日中天的父亲,被推进了痛苦的万丈深渊。二类处分:撤销原职务,月工资由中教七级五十七元,降至月生活费二十元,发配到沂水县高桥人民公社,接受革命人民群众的劳动监督。
从此,父亲再也没有抬起属于自己的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只允许老老实实,不允许乱说乱动”。
被发配到高桥人民公社,接受革命人民群众劳动监督的父亲,谨小慎微,噤若寒蝉,含辛茹苦,忍辱含垢。用辛酸的汗水洗刷着被强行泼在身上的污泥与浊水,用辛勤的劳作澄清着自己的清白与无辜。
由于连续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劳动改造、努力表现,特别又时逢三年忍饥挨饿的大饥荒时期,父亲食不果腹,饥不择食。经常食用花生皮、榆树叶、刺槐花、树皮、野菜等非人类食物填肚充饥,导致营养缺失,身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以致身体出现了严重的浮肿,险些危及生命。
“出得是牛马力,吃得是猪狗食”。
饱尝人间冷暖的父亲,似人非鬼,萎靡颓废。用虚弱的身躯承受着肉体的摧残,用脆弱的神经承担着精神的折磨。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智取威虎山》唱词)。只盼着抬起智慧的头,只盼着挺起渊博的胸,只盼着踏踏实实地处世,只盼着堂堂正正地做人。
一九五九年九月十六日,中共中央做出了《关于确实表现改好了的右派分子的处理问题的决定》,要求:“凡是已经改恶从善,并在言论和行动上表现出确实是改好了的右派分子,对于这些人,今后不再当作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看待,即摘掉他们的右派帽子”。
九月十七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摘掉确实悔改的右派分子的帽子的指示》,决定在庆祝建国十周年时,摘掉一批右派分子的帽子,并准备继续分期分批做这一工作。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一日,沂水县人民委员会召开了专题会议,摘除了六十名“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右派”帽子。占全县“右派分子”的百分之二十五。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三日,饥寒交迫,穷困潦倒的父亲,收到了沂水县人民委员会的《通知书》:(为尊重历史,原貌)
通知书
李良甫
你在一九五七年,借帮助党整风之际,向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发起了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因此,被定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三年来,由于各级党委和政府对你的教育改造,和有高度社会主义觉悟的人民群众的监督帮助下,你已经认识了自己的错误,确实悔改,并在言论和行动上积极拥护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道路,拥护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在工作和劳动中,都表现了已经改恶从善。经县委整风领导小组研究决定,今后不再当作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看待,摘掉你的右派帽子,并希望你在今后工作劳动中更好的改造自己。
沂水县人民委员会(章)
年元月廿二日
抄送:组织部、监委会、人事科、存档分。
三年来,对父亲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竟然没有半句道歉,没有半点补偿。被克扣的工资也没有补发半分钱。
一九六一年三月,已经被摘掉“右派”帽子的父亲,再次被流放到沂水县姚店子人民公社埠前庄大队,一个偏远山区的“完全小学”,任农业中学教师(完小设农业中学班),月工资重新核定为三十四元。一九七一年冬,月工资普调为三十八元,后月工资又普调为四十三元五角。
也许,父亲自己也不会想到,这一去,竟然整整二十年。占据了父亲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一的时间,直接导致了父亲年富力强大好时光的荒废与流失。
丧心病狂的政治体系,卑鄙龌龊的政治手段,凶恶残酷的政治斗争,阴险毒辣的政治运动。荒芜了父亲绚丽的年华,终结了父亲旺盛的事业,断送了父亲似锦的前程,埋葬了父亲终生的幸福。
一九七八年秋,父亲的学员、曾在“南干校”参加过文化补习、后任沂水县人民政府县长、沂水县人民代表大会主任朱义林,在回忆起父亲当时情况的时候说:“他的确是被冤枉的,那是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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埠前庄,一个原始秀美的自然村庄,一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
崇峻叠嶂的山峦,在这里突然收敛起狂野的霸气,大自然鬼斧神工般地拓垦出一片肥沃的田园。
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沿村后依势东去,与村前不远处横卧东西的丘陵遥相衬映。即错落有致,又相得益彰,更浑然一体。村庄的东西两侧平坦开阔,地肥水沛,五谷茂盛,年谷顺成。
设有东门、西门、南门、北门,用青石块垒砌成高大围墙的庞大的清式财主庄园,雄霸着百分之九十的村落。虽然东、西、南、北四大门完全毁坏、拆除,大部分的围墙、房屋、院落,也都因战乱而成为断壁残垣,破烂不堪。但是,却依然强烈地折射出传统文化的博大与精深,浓重地弥漫着传统文化底蕴的厚重与馨香,傲然地昭示着主人曾经的显赫与辉煌。
由于年代久远,历史沿革,破落衰败,灰飞烟灭,详细史实已无从考证。在各个历史时期,埠前庄村究竟有多少个豪杰壮士,取得过怎样骄人的成就,已不得而知。
经过查阅大量的资料获悉,著名民主革命志士、国民党上将刘溥霖和共产党第二炮兵政委、中将刘立封,就是埠前庄村的朱门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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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一年的早春三月,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六神无主、心灰意冷的父亲,诚惶诚恐、惴惴不安地流落到了埠前庄完小。
完小的校长侯理臣老师,早已全面了解了父亲的情况,非常同情父亲的遭遇与不幸,推心置腹地与父亲促膝长谈。鼓励父亲坚强地面对现实,放下包袱,积极工作,努力进取,重拾信心,重塑尊严,重新赢得社会的尊重。最大限度地关心和帮助了父亲。
埠前庄村,更是以宽厚、仁慈的胸怀,接纳了失魂落魄、颠沛流离的父亲。
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勤劳善良、本分老实、热情正义、纯朴厚道。他们给予了父亲人世间最真诚、最珍贵的情感和最温暖、最朴实的宽慰。
也许,埠前庄的村民们太了解本村几户大地主的真实情况,他们靠租种地主的土地生息劳作、相安共处已经几代人了。也许,村民们现实生活中感受到的真正的“地主”、“右派”,并不是政治喉舌中肆意诬蔑、歪曲的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模样。也许,村民们认为:地主之所以称之为地主,都是有能力、有远见、有学识、有修养、有思想的人,而绝非是等闲之士、平庸之辈。面对新来的、只拥有八亩土地的小地主,村民们不足为奇。和自己村里的大地主相比,似乎还没有资格被称之为“地主”,充其量也就是个中农的身价。
村民们不但没有丝毫的排斥和敌意,反而十分友善、热情。毕恭毕敬地称父亲为“李老师”,时常找满腹经纶的“李老师”,解决一些困惑许久的疑难杂问,还经常让“李老师”到自己的家里出谋划策,帮助解决家庭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完全把这个曾经被视为“阶级敌人”的“地主”、“右派分子”,当作了最贴心、最知己的人。让父亲充分感受到了人世间朴素的情感和久违的温暖。
父亲没有辜负埠前庄村老少爷们对他的厚爱,用踏踏实实的工作,用博学多才的能力,用超凡出众的才华,用光明磊落的诚心,满腔热情地关心学生,真心实意地帮助村民,任劳任怨地工作,襟怀坦白地处世。得到了同事们的支持和尊重,受到了学生们的喜爱和尊敬,赢得了村民们的信任和爱戴。
父亲在埠前庄村居住的十四年的时间里,无论是在教学中、在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中,从未因任何事情,跟任何人,发生过任何性质的摩擦。埠前庄村的村民们,也从未因任何事情为难过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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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农村有很多的学生因家庭的贫穷、生活的困难而辍学在家,帮持家务。薅猪草、拾柴火、看孩子。
父亲三番五次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徒步到失学学生家里,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劝说学生家长,把一个又一个频临失学和已经失学的学生,接回了继续接受教育的课堂。
有位学生家长直言不讳地对父亲说:“也就是看了你李老师的面子,要不,真得是打算不再让孩子去上学了”。
而我的姐姐、哥哥,却因“地主”出身和父亲的“政治问题”,小学毕业后,便被剥夺了继续读书的资格和权力,过早地踏入了社会,留下了终生地遗憾和无法弥补地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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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言行,感动着学生家长们朴素的情感,感染着每一个学生纯净的灵魂。
二○○○年秋天,父亲一九六六年的学生、多年没有往来的沂水县姚店子镇东水旺庄村农民潘西兴,在本村盖起了宽敞、明亮、气派的五间大瓦房。为了庆贺乔迁之喜,邀请了很多同学、朋友前来庆贺。
在筵席开始的开场白上,老实巴交、朴实敦厚的潘西兴,做出了一件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想像不到的事情。他沉痛、认真、庄重、严肃地说:非常感谢同学、朋友们前来贺喜。今天,我发现来了很多李老师的学生,在坐的绝大部分的人也都认识李老师。那么,我这乔迁之喜的第一杯酒,就先敬我们尊敬的李老师了!说完,他恭敬、缓慢地把酒祭撒在了自己新房的地面上。
欢快、热闹的气氛骤然变得肃穆、沉重,话题自然也就引到了怀念“李老师”的往事里。但是,为什么潘西兴会在如此喜庆的时刻,突然想起了他三十多年前、已经病故了十九年的“李老师”,并且又做出了如此悲切、让在场人大惑不解地举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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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九月十六日,中共中央批转了中央组织部等部门《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决定的实施方案》的通知。
九月十七日,中共中央下发了()号文件:《批准中共中央组织部、中共中央宣传部、中共中统战部、公安部、民政部贯彻中央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决定的实施方案》。指出:“…对于过去错划了人,要做好改正工作。有反必肃,有错必纠,…已经发现划错了的,尽管要隔多年,也应予以改正。…经批准予以改正的人,政治名誉,由改正的负责分配适当的工作,原来的工资待遇,但不补发工资。生活有困难的,给以必要的补助。……”
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三日,时隔二十二年后,父亲等到了平反昭雪的日子。先后接到了“中共沂水县委贯彻执行()号文件领导小组关于李良甫同志被错划右派的改正结论”和“沂水县革委教育局,政治名誉的通知”。(为尊重历史,忠实原貌,语言、语法、标点、多字等错误,系原貌,未修改。)
中共沂水县委贯彻执行中央(1978)55号文件领导小组关于李良甫同志被错划右派的改正结论
李良甫,男,现年岁,地主出身,学生成份,高小毕业,系莒县城关公社土门首村人。年入伍,原任沂水南干校教师兼教务员,曾任小学教师,中小校长,教导主任,沂水专区干校教师兼教务员等职,年整风反右时定为右派,二类处分,撤销职务,监督劳动,工资由中学级级(元)降为小教级(元)现在姚店子中学任教。现工资元。
李原定右派结论是:①攻击和诬蔑党的领导,当右派分子发表了“党天下”的反动言论后,李高兴的说:“这篇文章读了可以下饭,他读了反动文章“德与才”说:“领导上刚使用观点”,同情和大力宣扬反动言行。②反对肃反说:“赵校长在肃反说和老虎一起睡觉不知道,我当有多少老虎呢?咱这个学校里找出几个来。”还说:“赵校长掌着一身政离开了学校校。”对整风不满说:“这又待肃反吗?怎么又是肃反的架子,叫人看到很害怕。”并煽动刘星阶说:“肃反时你是对象我是对象,我准备把肃反不满的事情写稿子投报社鸣放一下,是不是行?”以后李对刘说:“反右派了,鸣不的了。③污蔑合作化说:“入合作社我看不如变工组好,家里入了高级社,我每月要向家寄钱。”等不满言论。
经调查复议,李在整风反右时,没有鸣放言论,也没有写过一张大字报,原结论是根据李平时的闲谈与一次生活救济申请书整理的,没有右派言论,根据中央()号文件精神,经研究决定,予以改正,撤销原右派结论,政治名誉,原工资待遇(元),从年月执行。
中共沂水县委贯彻执行()号文件领导小组(章)
一九七九年三月七日
负责同志:
你处的同志在年整风反右时被定为右派分子,现对此案已做了调查复议,认为属于错划,经县委贯彻中央()号文件领导小组决定予以改正,撤销原结论,政治名誉。请将此决定转告其亲属。
沂水县革委教育局(章)
年月日
匪夷所思,不可思议。这样一个严肃的政治、历史问题,竟然连平反者的名字、所在工作的名称都没有填写。
哀哉!罪状,原来可以是虚幻的、虚构的,能够整理的、罗织的,无中生有的,凭空捏造的,擅加伪做的,主观臆断的,随欲而为的。父亲所谓的“你在一九五七年,借帮助党整风之际,向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发起了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的“罪恶”,竟然“原结论是根据李平时的闲谈与一次生活救济申请书整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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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年黑白颠倒,二十二年人鬼不分,二十二年血泪模糊,二十二年昏天黑地。
一个人的终生幸福,一个家庭的前途和希望,一个家族的发展轨迹,全部葬送在“整理的”“罪恶”里。
一九七九年七月十八日,沂水县根据中共中央()号文件精神,基本完成一九五七年错划右派改正工作。一九五七年划右派二百四十四人,外地转来二人,改正二百四十三人,一人未定待议,二人不予改正。该项工作完成后,安置二百四十二人,不安置的四人。错划右派中,原是共产党员的四十九人,全部党籍。安排工作后,对工资偏低的七十二人给予了调整。对年老体弱的一十七人办理了退休,死亡的三十人补发了安葬费和抚恤费。对有工作条件的九十二人安排了适应的工作,对家庭确有困难的五十四人给予了补助。
当时,父亲因生活窘迫欠有近三百元钱的债务,却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补助。被克扣了二十二年的工资,(约合人民币五千余元,一九七八年前的五千余元)也没有补偿半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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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岁月,风雨交加,冻馁相伴。雪染双鬓、白发苍苍的父亲,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经历了人世间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沉浮起落、成败得失的风风雨雨,完成了自己动荡不定的社会使命。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脚踏着踉跄蹒跚的步伐,背负着一贫如洗的行囊,怀揣着桃李满地的芬芳。像汪洋大海中一叶疲惫的归帆,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划向了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故乡温暖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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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像一名勤劳的园丁,收获了汗水,托起了希望。粒粒粉末染白发,棵棵桃李溢芬芳。
父亲像一支燃烧的红烛,耗尽了自己,照亮了别人。点点烛滴垂似泪,斑斑光亮洒如晖。
父亲走了。走得是那样的仓促,走得是那样的突然,走得是那样的肝肠寸断,走得是那样的椎心泣血。
父亲带着涵养儒雅的风采,带着谦和仁慈的笑容,永远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父亲曲折的一生,经历了动荡不安的社会变革,是一个历史时期的原本缩影。
父亲坎坷的一世,遭遇了政治体系的丧心病狂,是一个动乱岁月的真实写照。
透过父亲社会使命的折射和政治历程的烙印,正义与邪恶,善良与凶残,不言而喻,昭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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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突然离世的那一刻,便萌生了把父亲坎坷的经历和悲惨的遭遇写下来地冲动。因担心文笔轻浮,才疏学浅,又唯恐嵌入过多的感情色彩,不能站在一个公正的位置上如实地记录。所以,几次拾笔又止,始终没有勇气和决心置于案头。
三十年里,父亲的背影,父亲的往事,深深于怀,念念不忘。时常魂牵梦萦,辗转反侧。终于,在父亲辞世三十周年之际,几经努力,了却了心愿。
由于年代久远,社会变迁,历史事件跨度相对较大。对于一些历史史实,因学识浅薄,不学无术,难免存在认识的谬误、理解的偏颇、语言的过激、措词的尖锐等等现象。这只是观念的不同和理解的差异。
二○一一年八月于沂水
摘录:蒙山野狼《岁月有痕--祭奠逝世三十周年的父亲》
刚刚过去的一个世纪,经历了几多血与火的洗礼,政治冲击了亲情,斗争考验着人伦,多少悲欢离合在这片古老大地上反复上演!
缅怀过去,礼赞父母恩情,怀念父母的美德,固然是人之常情,把这样的怀念置于时代的漩涡中反思,放在人性的显微镜里审视,同样值得我们珍视!
狼哥你写的文章我一字不落的看完了,你对父亲的思念之情,情深深,意绵绵,流露在每个字里行间,我流泪了!老人家在那个年代经历了无尽的苦痛和折磨,他是坚强的!自信的!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湍必激之”我很喜欢这句话!父爱如山,愿老人家在天堂安好!
读完了,心里很沉重!一个家庭的历史,折射了无数家庭的历史,这无数家庭的历史就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的历史,透过一个家庭的命运,就能窥见一个国家的命运.面对强权,我们只有选择沉默.感谢李兄,让我们在沉默中多了一份思考.
刚刚过去的一个世纪,经历了几多血与火的洗礼,政治冲击了亲情,斗争考验着人伦,多少悲欢离合在这片古老大地上反复上演!
是啊!和父亲的亲情是根深蒂固的,我们永远忘不了!
我们要让这种亲情永远的传下去!配上《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的音乐,更令人动情!
恭祝你和李老师以及孩子幸福,欢乐!!!
在看完这帖子以后,我没有立即回复,因为我生怕我庸俗不堪的回复会玷污了这网上少有的帖子。但是我还是回复了,因为觉得如果不能在如此精彩的帖子后面留下自己的网名,那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能够在如此精彩的帖子后面留下自己的网名是多么骄傲的一件事啊! 楼主{author}是超人 看完楼主的这个帖子之后,我竟感发生出一种无以名之的悲痛感——啊,这么好的帖子,如果将来我再也看不到了,那我该怎么办?那我该怎么办?直到我毫不犹豫的把楼主的这个帖子收藏了。 好 楼主{author},你写得实在是太好了。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把这个帖子顶上去这件事了。 看完楼主的帖子,我的心情竟是久久不能平复,正如老子所云:大音希声,大象希形。我现在终于明白我缺乏的是什么了,正是楼主那种对真理的执着追求和楼主那种对理想的艰苦实践所产生的厚重感。 自从社区改版之后,我就已经心灰意冷,对社区也没抱什么希望了,传说已经幻灭,神话已经终结,留在社区还有什么意思。没想到,没想到,今天可以再睹楼主的风范,我激动得忍不住就在屏幕前流下了眼泪。 说的非常好 说的好啊!我在xx社区打滚这么多年,所谓阅人无数,就算没有见过猪走路,也总明白猪肉是啥味道的。 巫山行云,长江流水更难以比拟大师的文才!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楼主,请原谅我的自私!我知道无论用多么华丽的辞藻来形容楼主您帖子的精彩程度都是不够的,都是虚伪的,所以我只想说一句:您的帖子太好看了! 面对楼主的帖子,我震惊得几乎不能动弹了,楼主那种裂纸欲出的大手笔,竟使我忍不住一次次的翻开楼主的帖子,每看一次,赞赏之情就激长数分,我总在想,是否有神灵活在它灵秀的外表下,以至能使人三月不知肉味,使人有余音穿梁,三日不绝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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