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言情经典短篇之情
文/白少邪要怎样才能此刻温暖的爱抚,变回一具冰冷的枯骨?
情
文/白少邪
姜侑家是做送葬买卖的,祖上在湘西赶尸祭祀颇有名头,移居到江南后便跟殡仪馆和合作开了家4S店,从成殓移灵到入土安葬,还包干了四十年的墓地保洁。生意最好的时候往往是在夏季,姜侑正好在放暑假,偶尔也会放下功课到店里帮忙。家里极少让她碰尸体,说是以后会嫁不出去,因此大多数时间姜侑都在医院陪着将死的人聊天说话,就像给临刑的告解一样,尽量让人走得没有遗憾。
这次的顾客比较特殊,没有亲戚朋友,是自己出钱要求服务的。人还很年轻,因为遇到火灾重度烧伤,手术已经做了七次仍旧没有效果,只有混身绑着绷带躺在病床上,趁还能奄奄一息花钱找人替自己。
姜侑抱着病例出了走廊,因为看得太专注没注意脚下,跟迎面过来的人撞上。正要道歉,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委员长?”
她身子一僵,抬起头。
是郑尚,还是那样潇洒的脸,不拘一格的神情里带着重逢的欣喜:“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侑愣了几秒,视线触及他肩窝撑起的拐杖,连忙惊吓地低下头确认。还好,腿还在,只是左脚膝盖以下打了石膏,看情形还不算太糟糕。
“喂,我问你话呢。”郑尚站久了,大腿根开始发酸,于是干脆往老同学身上一扑,半边的重量都卸了过去,“不声不响的消失了好几年,我还在想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脸是下压的,嘴唇离得耳朵太近,声音带着热气往里面涌。姜侑不自在地推了一下他的胳膊:“只是搬家了而已。”
“怎么没通知我?”他不依不饶地问。
“我又没有你的联络方式。”姜侑小声道,“再说也没必要啊……”
他们只不过是同班九年的交情,从小学到高中都会在开课第一天的班干部选举上被这个人推荐为学习委员长,然后性地替他考试作弊。严格来说,就像是物主和工具之间的利用关系。
郑尚皱了皱眉头,抓着姜侑的肩膀:“不行了,我就快尿出来了,快带我去厕所。”
还是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把她当作异性来看。
姜侑叹了口气,把他带到刚刚出来的单人病房里:“你小声点,我的客人还在睡觉。”
郑尚奇怪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突然青着脸捂住下腹:“快扶我进去,憋不住了!”
她咬咬牙,只有送佛送到西。
还没等姜侑转身,郑尚已经无所地拉开拉链,配合着羞愧的水声甚至还哼起了小调。
她背对着握紧双拳,恨不得一脚把这人踹进马桶。
灾难当然不会就此结束,郑尚解决完生理问题,又缠着姜侑回到他的病房,巨细靡遗地她这几年的生活变化。从日常起居到体重三围,得就像是婚后亢奋的欧巴桑。
“对了,你找对象没有?”他问。
姜侑被疲劳轰炸的已经近乎脑残,呆呆地点头,又老实地摇头。
“就知道你没有。”郑尚有点得意:“我可是捡了个超好的。”
她却习以为常,有什么奇怪的,这人的女朋友向来是一月一换,比女人的生理期还要准。
郑尚看出姜侑的不屑,又声明:“这回是认真的,我们都交往三年了。”
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郑尚笑嘻嘻地开始,说那女孩多漂亮多可爱,热情活泼跟自个儿奏是天生一对。
姜侑望着地面,渐渐的,目光黯了下去。
然后就没了语言,不知道话唠了多久,就连郑尚也缄口沉静。
时光就像是被拦腰斩断的瀑布,在各自的心里留下轰鸣的水窝,又或者沸腾的只是她自己,而对方不过是独角戏演得疲了,没了耐心。
“我的脚残了。”郑尚突然说。
姜侑讶然地看着他,年少早熟的半张脸逆在霞光里,有股说不出的凝重与寂寞。
他是练散打的,这项武术靠的是三分手、七分腿,腿残了,就等于梦想的淘汰和结束。
郑尚见姜侑没有反应,伸手拨开那层齐刘海,在她的额头重重地一弹:“小没的,就不知道安慰我一下啊?”
她怔怔地眨眼,半响,道:“家里还有人在等我吃饭,我要回去了。”
说着就急匆匆地跳起来,逃命似的狼狈遁走。
回到家,屋子里自然是漆黑一片,父母和妹妹都去了外地做大单生意,哪还有人在等姜侑。
她就是觉得在医院呆不下去,面对着那样的郑尚,落魄而孤独。就像三年前决定转学的时候,每天光是看着那张脸就难过到近乎窒息。
没有什么是比喜欢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更加的事,姜侑就是搞不懂,她到底怎么会看上那个麻烦,小气而且半点也不晓温柔的烂人。更糟糕的是最后傻兮兮地告了白,还被得那么毫无余地,里子面子都扔到了谷底。
“可恶!”如果可以像洒骨灰那样把发生过的糗事全部吹走就好了,姜侑埋在被子里,狠狠地想——为什么直到现在,再看到这个人,依旧会有种道不明的酸涩和苦楚,就好像从来也不曾放弃,从来也没有埋怨,仿佛三年来的淡定从容都只是压抑伪装内心的奢望和念想。
她烦躁地捂住呼吸,暗暗骂自己:“真没出息。”
检讨了一整夜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带着黑眼圈爬到厨房,准备了大盒便当到了医院。
姜侑站在走廊外,正犹豫着想偷偷把东西交给,脖子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掐住,像抓小鸡那样甩进了病房。
“话没说完居然敢跑,你胆肥了啊!”郑尚的眼睛都在喷火:“这个仇我记下了,没个三年五载我绝对不放过你。”
“你现在就给我放开!”在姜侑之前,已经有一道凌厉的声音出来见不平。
她微微回头,看到旁边打扮新潮,染着红发的靓丽少女。明明个子不高,却很气势地捶着郑尚的肩膀,出乎意料的是,向来的郑尚居然乖乖地松了手,哀怨道:“你吃醋也不用下这么重的手吧。”
“你少自作多情。”她挥起手里的塑料袋,又往他的腰间打去。
郑尚瘸了条腿,反应倒也不含糊,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打起攻防战,丝毫不顾虑看客的安全系数。
姜侑看着他们打情骂俏,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往门口走。
“回来!”郑尚眼尖地揪回逃犯,“你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下我家这口子,她叫……”
“罗曼茵。”姜侑顿顿地张口,然后径自愣住。
郑尚奇怪地打量着她们:“你们以前认识?”
罗曼茵认真地想了想:“应该没见过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茫然地闪动眉睫:“我不知道……”真的是不知道,姜侑很肯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张脸,可刚才心里却不由自主的冒出这个名字。
“可能是占卜到的吧。”郑尚调侃地解释,“委员长家是做生意的,天生就会奇门异术,有时候她还会把些奇奇怪怪的咒语带到学校里来,同学们都觉得不敢跟她玩。”
那并不是什么,而是送葬时所念的,姜侑以前很喜欢研读那些,直到发现自己的兴趣已经遭到周围的才不得不停止。
“这都什么时代了还信那个,我看是你故意告诉她然后演戏来耍我吧。”罗曼茵走到姜侑身边:“你别太这个家伙胡来,他要再敢逼你做什么就来找我,我给你做主。”
郑尚不爽地苦着脸,摸摸干扁的肚皮:“不跟你说,我快饿死了。”他抽抽鼻子,“我怎么好像闻到咖喱的味道。”味觉好像装了雷达一样嗅到委员长身上:“是你带来的啊,太好了,有这个我就不用吃廉价盒饭了!”
姜侑本能地往后退去:“这不是给你……是给我客人的。”
他亢奋的表情顿时像世界般崩塌下来:“怎么这样啊。”
罗曼茵地把盒饭摆在他面前,想要喂猪一样掀起盖子,不新鲜的菜香立刻漫溢开来。
好想吐,姜侑的胸口被那股强烈的气味着,眼泪几乎要从心脏掉下来。
浑身被包裹得像木乃伊那样的客人姓尚,的是,这是姜侑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字眼。
“先生,你要不要吃咖喱?”她试探地问,到现在为止,这个沉默寡言的人还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姜侑坐到凳子上,犹豫了一下才说:“是我自己做的饭,虽然不是为了讨好你而做的。如果想尝尝我就放在这里,没有的意思,但倒掉的话真的有点可惜。”绝不浪费食物是他们家的组训,从事这项职业的,总难免比更加自然。
尚生依旧闭着眼睛,眼球微微转动着,紧贴的嘴唇却明确地诉说着。
她有点烦躁:“就算你讨厌被打扰也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唠唠叨叨的,但现在我已经没有其他能够说话的地方……”姜侑觉得自己真的很糟糕,竟然跑来向自己的顾客吐苦水,完全没有体谅到病人的和感受。
比起眼前这个等待死亡的人来说,她的烦恼或许只是青春期渺小贫乏的一点挫折而已,有什么资格,在即将被生命的人面前去张显自己微乎其微的不幸呢?
姜侑懊恼地咬着嘴唇:“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跟你说话,我还是去找别人来好了。”
尚生忽然睁开眼,缠着绷带的手指抓住她的袖子。
姜侑诧异地看去,他指指她的挎包,然后在耳边比了一个电话的动作。
“你想要手机?”姜侑拿出来交到尚生手里。
他地接过,在短信箱里写:经。
“你想听这个,所以才找到我们家?”她问。
尚生点点头,混沌的眼闪过一抹清明。
姜侑又坐下来,开始念诵早已熟记的,清澈的声音沉寂下来,如同雪原湖泊上的一瓢清水,带着神圣的温暖徐徐流淌。
每到这时内心仿佛就变得豁达,能够忘却所有的烦恼和窘迫。
她一面念着,对郑尚的心情渐渐被抛到脑后——如果离开时没有被这个人逮到,性地抢走已经被倒掉的空便当,又以后每天都要给他做饭的话——姜侑好不容易冷却的思绪,很快又掉进里。
她看着这个既又冷漠的人,不禁自问:“我那时候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本来是在心里说的话不自觉就倾吐出来,等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郑尚惊愕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姜侑回避地移开视线:“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虽然一度误入,但现在我很。”
。
郑尚猛地抓住她的手,步子太大身体几乎失去平衡:“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不知道?”
姜侑怔怔看着他:“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咚的一下,好像有顽石砸在她的胸口。这算什么,那时候这个人说的话直到今日还如临在耳,可是他却完全忘记了,是忽视掉或者说根本就不曾在乎?
“我以为你只是个性太差而已,原来整个人早就都烂到了骨子里。”她气极反笑:“死也不能跟你在一起,这种话是随便说说就可以忘掉的吗?”
郑尚的脸更加:“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三年前,高中开学典礼的那天,在体育馆!”姜侑道。
他迷惘地皱着眉头,正要说些什么,罗曼茵从楼梯走过来,忿忿的语气打破了这刻的僵持:“我在厕所外面等了半天,还以为你掉到坑里去了,害我担要死,你居然还有空来委员长!”
姜侑瑟缩地低下头,笨蛋啊,怎么可以忘了她的存在:“我先走了。”
郑尚想拦,却被罗曼茵拽住了腰:“给我回去,人家医生已经等了你半天了。”
死也不能跟你在一起。
那么认真的话,从一个一直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人口里说出来,就像导弹到核武的升级,带着难以估量的强烈杀伤力。
姜侑很想忘记,可人的心真的是一件很微妙的东西,越是反而更加奢望,连自己都搞不懂这满腔的炙热执究竟什么地方灌进来,占据了整个身体。
这太奇怪了,简直就像中邪似的,她忍不住把刻了的CD放进音箱,在圣洁的梵音里平复着思绪。
滴滴响起的短信音让姜侑吓了一跳,她拿起来看,是郑尚发来的,写着【我好像快要死了,你在哪里?】
她愣了愣,然后焦急地拨了回去,得到的却是机械的系统音:你拨打的用户并不存在。
刚刚狐疑地挂上,又一条短信过来了:【即便是死也不能跟你在一起吗?】
姜侑再打过去,依旧无法接通。她犹豫片刻,关上音箱赶到了医院。
病房里很安静,郑尚卧在床上,睡梦里眉头依然深皱着。这时候的他看起来不像是二十岁未满的血性少年,折起的纹间纵横着难以名状的沧桑与孤寂。
他的人生并不是外表的那样泰然从容,姜侑至今还记得中学期末考的那天,班主任满脸凝重地走进考场把郑尚喊出教室,当时他的样子是那么惶惶不安,直到第二天大家才知道他的母亲去世了。据说是罕见的家族遗传病,到那时为止他的亲人已经只剩下一个垂老的祖母。
自幼在和谐家庭里长大的姜侑很难去想象的感受,后来每当为的人送葬时,那些人谈起对亲友的不舍,悲泣脸让她难以释怀地想到郑尚的笑容,进而体会到他放荡以外浑厚的坚强。
就连现在也没有变,明明残废了一条腿失去理想,却随意地就将沮丧抛在脑后,这样正直地面对困境的勇气,是连姜侑也会感到敬佩的地方。
背后的门被推开了,罗曼茵看到她高兴地笑起:“你来了。”
“有工作,顺便来看看。”她没有提起短信的事,总觉得有种的负罪感。
“他下午腿疼得厉害,医生给他打了麻药,又弄了点镇定才睡着的。”
“是怎么受伤的?事故吗?”姜侑有点不安,“难道是因为那个病?”能够融化皮肤和骨骼的基因缺失症,从病发的那刻起就确立了死亡。
罗曼茵摆摆手:“怎么可能,他整理房间的时候从阁楼摔下来,运气不好弄成粉碎性骨折。”
那就不会死啊,她思索着,为什么郑尚要在短信里说那么奇怪的话?
姜侑四下打量着房间,并没有看到手机的存在,况且他刚才又一直睡着,难道她收到的东西只是系统故障?
罗曼茵看了看表:“我等下还有课,干脆你留下来陪陪他吧,我晚上再来。”
“咦?”
“但是千万别被他哦,对待这种无赖太过是要吃亏的。”
姜侑愣愣地点头,觉得这个人真的像郑尚形容的那样亲切热情,跟孤僻别扭的自己简直相隔万里。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姜侑打开窗帘,黄昏的风凉爽地吹进来。
她拿出手机看着的话,想了想,点下确认键查看发送时间——二OO五年九月七日,是高中开学大典的那天。
姜侑错愕地对着屏幕,她的号码早在搬家转学的时候就更换了,就算信息延迟,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收到三年前的短信。
如果不是郑尚发出的,那会是谁?她抬起头,尚生的病房就在这层天花板的上方,只有他动过她的手机。
姜侑起身打算去问个清楚,这时候病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惊呼,大汗淋漓地从睡梦里惊醒。
郑尚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才看清已经走到门口的人,他按着起伏的胸口,半响,举起了手,肃然说道:“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跟你说过那样的话。”
“你……”
“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罗曼茵,那天我根本就没有去学校,因为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家里失火,整栋房子烧得一干二净。我已经很努力地进去救了,结果最后只带出了罗曼茵,把奶奶留在了里面——”郑尚此刻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仿佛还沉浸在那天的梦魇里,浑身战栗。
然而姜侑却一点不知道,在她为自己的恋情悲伤的难过的时候,眼前的这个人却经历着最痛苦的离别。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弄错了,他伸出手臂:“过来。”
姜侑却没有动,她突然就失去了自信,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个向她发出的郑尚。
口袋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她害怕地点开:【今天有个叫罗曼茵的女孩来跟我道歉,我觉得她的眼睛有点像你。】
“先生。”姜侑忐忑地喊着,“我带咖喱来了,这次是给你做的,你想吃吗?”
尚生没有回答,于是她把手机递了出去:“如果不能说话就用写的,不管写多慢,我都会一直看着。”
那只干枯的手终于动起来。
姜侑松了口气,问:“今天我收到很奇怪的短信,你知道是谁发的吗?”
他没有犹豫地写:郑尚。
姜侑很惊讶:“你认识他?可他那时候并没有跟我短信啊。”
尚生迟疑了一下,又写:经。
“我现在不想念这个,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三年前发生的事好像全部都变了样,是我的问题还是郑尚的记忆出了毛病?”
他把那三个字清除掉,又写了一遍:经。
姜侑很失望,却不能把气洒在病人的身上,于是坐到床边,浑浑噩噩,没有感情地开始。
原本流畅的也像坏掉的歌碟一样失了调子,等到眼泪掉到手背,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哽咽得哭了出来。
尚生定定地看着她,黯淡的瞳孔里酝酿着复杂的情绪。
姜侑抱歉地用袖子擦着脸:“对不起,我不该这样。”
面对死亡已经是件很难过的事,她怎么能在这样的人面前表露沮丧。
尚生点了点她的手指,把手机推过去,道:一切都会变好的。
泪水又禁不住滑落下来,姜侑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倾倒出来,功德地哭到了昏厥。等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她趴在床沿,床榻上则空无一人,房间安静得就好像在演灵异电影。
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四点了,洗手间里也没有人。尚生现在就连起身都做不到,又没有亲人接他出院,难道是——死掉了?
姜侑骇然地奔出病房,找到值夜班的:“请问六十三的病人去哪里了?”
脸上挂着面膜的迷蒙地抬起头:“六十三号?那里面没有住人啊。”
她怔住:“怎么会,是一个叫尚生的人,是被火烧才住院的。”
“你搞错了吧,我们医院又没有皮肤外科,怎么会有烧伤的病人。”一阵冷风吹来,小搓搓手臂:“你就别再这里吓人了,我这个人最不信邪的。”
姜侑转身看着那扇的房门,背脊涌着针刺般的寒气。
她咽了咽口水,下楼走到郑尚的房间。房里的小夜灯开着,他正偷偷窝在被子里打游戏。
“你还好吧?”姜侑迟疑着开口。
郑尚掀起被角,眼神幽怨:“你上个厕所怎么去这么久?”
咦?“我没去上厕所啊。”
“啊?你该不会去偷吃东西了吧?”郑尚一把把她拉回来,上上下下来回:“藏了什么好东西吃,快交出来!”
姜侑被他摸得浑身发毛:“你放开!”虽然这人从以前都喜欢动手动脚,可这样亲昵得没边却还是头一次。
“害什么羞啊。”郑尚瘪瘪嘴,没有的样子。
她定了定神,四下打量着:“罗曼茵呢?”不是说晚上会来吗?
“谁?”他想了想,“你该不会是在说我奶奶以前的那个邻居吧?无缘无故怎么提到她?”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姜侑被弄糊涂了,偏偏郑尚的表情比她更加懵懂。
“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罗曼茵是你交往三年的女朋友啊。”
郑尚的脸一黑,突然像肉食动物般迅猛地抓住她按到床上:“你今天吃错药了?就算是我先告的白也不用这么耍我吧,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居然拿别人的名字糊弄我?”
那不是别人啊,就在几天之前,他才兴致勃勃地跟她讲罗曼茵的趣事。
有哪里出错了,姜侑再次清楚地认识到。
等应付了郑尚入睡以后,她又拿出手机,看到一条新的未读短信:【我想跟你在一起。】
姜侑望着他睡脸,有什么东西,在时光的罅隙里悄悄地改变——
第二天大早,当郑尚的奶奶提着煲汤走进房间的时候,姜侑吓得差点傻掉。
她以为郑奶奶早已经在火灾里死掉了,可现在看来老人分明还硬朗的很,太极装的打扮尽显功夫本色。
郑尚依旧跟以前那样不正经地调侃着:“您的手艺那么差居然还敢挑战排骨汤,别只剩骨头了吧?”
奶奶不客气地回到:“就算是骨头渣你也得给我吃掉!”
姜侑呆呆地看着这对祖孙,郑奶奶回过头,笑着朝她道:“我们有很久没见过了吧。”
郑尚从碗里抬起头:“您老糊涂了,不是昨天才见过吗?”
“吃东西的时候给我闭嘴!”老太太很有魄力地敲在他的头顶,然后抓着姜侑的胳膊往外带,“走,我们散步去,不理他!”
郑奶奶和姜侑坐到花园的长凳上,天有点阴,对炎灼的夏日来说倒是恰好。
“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姜侑忍不住问:“我现在就好像在做梦一样,虽然这样问很失礼,但昨天郑尚才跟我说您已经……”
“死了。”郑奶奶坦然接到,“我是老了,但还没糊涂到记忆的地步。就在不久之前我记还在病床上跟孙子说最后遗言,但今早起来就莫名其妙的多活了三年。”
“果然,我们的过去正在被改变。”姜侑皱起眉睫:“您还记得罗曼茵吗?”
“小尚的女朋友,这些年一直为了报恩在照顾他。”郑奶奶说,“不过现在好像不同了。”
在郑尚的记忆里罗曼茵已经成为无关紧要的过去,而她却生硬地填补进那三年时光里。姜侑心里难受:“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在郑尚最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应该是那个热情善良的女孩,而她却逃到了这个城市里,对他的一切不闻不问。
到了现在才去入侵属于他们的过往,这和偷窃有什么区别?
郑奶奶地抚摸着姜侑的头:“随遇而安吧,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很庆幸还能多照看小尚几年。他以前没少你,这几年来也一直在找你,虽然现在小尚都忘记了,但他真的很想你。”
姜侑不知道这究竟是事实还是奶奶善意的安慰,可听到郑尚或许也想念着自己,她真的有种冰层崩落的震撼和。
“我也是……”姜侑弯下腰,用手着哽塞的口鼻,像个的小孩子那样哭得不能自已。
我也一样,私密而羞耻地想念着曾经了我的你。
尚生再也没有出现,姜侑查看了银行帐户,本属于他的那份汇款已经凭空蒸发。打电话给远在西安的父母,他们则根本不记得有接过这笔生意。
难道我真的是撞邪了?姜侑看着手机里仍旧保存的短信,还有尚生打过好几次的:经。
经,最早是用来克制九相诗绘卷的。
以前的佛教为了让理解死亡,将人从活着到死亡的过程分成九个阶段画在卷轴上,借以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变化无常,进而放弃对的执念。
时期从海外来的为了湘西赶尸的生意脉络,利用绘卷中的图画大肆渲染死相的恐怖,要求当地人将尸首交予他们处理。害怕腐烂和枯骨的人们遭到交出的亲人,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要将尸体分解成有用的器官卖给地下实验组织。
原本质朴神圣的佛家绘卷反而成为的工具。姜侑的祖先为了这种情况,便用火葬以死明志,诵出能够抛却,将亡灵传送到另一世界的经。
姜侑坐了六个小时的长途车回到老家,凭借着淡薄的印象往郑尚家的公寓找去。
记忆中每个周末她都会被郑尚到那里帮奶奶洗衣做饭,亏得如此,就算在自己家里也从来不碰家务的姜侑提前体会了生活琐事的辛劳。
经过十字口的大槐树转弯,出现在眼前是一块焦黑的空地。
那座公寓不见了,是因为火灾?可郑奶奶分明还活着,那场灾难不是应该没有发生吗?
“你在找人?”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罗曼茵,她打量着姜侑的脸:“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可能吧。”她犹豫片刻,问:“这里的房子怎么了?”
“被开发商买走,住户都已经拆迁了。”罗曼茵说。
“那这里有没有失过火?”
她想了想:“以前就不知道了,但我住进去后是没有。”
真的被改变了,姜侑想,有人在过去了那场火灾。可到底是谁,自称尚生,被绷带包裹面容,从未说过话的神秘人究竟是谁?
姜侑看向罗曼茵:“谢谢,还有……对不起。”
她满脸不解:“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姜侑不敢回答,匆匆地转身离开了。
她回到一切初始的地方。
因为是大长假,高中的校园里人烟稀少,姜侑轻松地躲过门卫潜进了体育馆,挂着红幕帘的舞台。
就是在这里,她听到郑尚说——说了什么?姜侑拼命地想,却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了。
从前做梦都想忘记的话,居然在这种时候消失得一干二净。
难道连自己的记忆也要被改变吗?姜侑突然感到害怕,闭上眼,念起能够让自己安定的。
久久地,静谧地,实木地板忽然传来悉碎的脚步声。
穿着黑色风衣的尚生站在阴影里,依旧看不到脸,目光却很熟悉。
姜侑激动的站起来:“你到底是谁?”难道是……郑尚吗?
的手揭开绷带,一层一层,露出那张苍白沉寂的脸孔。
她愕然地瞪大眼睛,宛如是站在镜子的对面——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她自己!
“你终于找到这里来了。”尚生说,仿佛是从自己口里吐出的声音,这一刻听来却格外陌生,“你一定很惊讶,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会是我。”
姜侑打了个冷战,仍旧呆滞地说不出话。
“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吗?”她淡淡道,“三年前的那场火灾,最后留在屋子里的不只是郑尚的奶奶,还有你……也就是我。那个时候我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留下郑尚独自存活,和罗曼茵相互舔祗伤口。他们结了婚,还生了孩子,一直到四十岁郑尚的家族遗传病发作,前他在我的墓前念诵我教过他的经,每到响起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在这个,不论时空地点,只为了满足他的遗愿。”
“遗愿?”
“死也不能跟你在一起,还记得这句话吗?”
姜侑怔怔地张开口,凌乱的碎片冲击到她的脑中。
那是在她死后不久,郑尚每日每夜的守在她的墓前,用短信发出无法传达的思念。
我快要死了,你在哪里……那是因为而崩溃的。
今天有个叫罗曼茵的女孩……她的眼睛有点像你……那是失败后,在医院遇到罗曼茵时所写下的话。
我想跟你在一起……那是在步入的前一刻,最后的坦诚。
然后他平静地活了数十年,当死亡临近的时候来到她的墓前,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原来只是的绘卷。
即便是死也不能跟你在一起吗……郑尚向着碑墓内的枯骨着。
“我就这样被他,为了达成他的心愿一点一点地改变过去。”她说,“第一次回去的时候让你活了过来,可你却因为搬家错过了他整整三年,而罗曼茵也又跟郑尚在一起。我只有伪装成这样再去见你,用经的力量出现在大火以前,终于了那场灾难,改变了所有的命运。”
“你是说……我曾经死过一次?”姜侑问。
她点点头。
“如果我没有在医院跟你,而你又没有回到过去,我也没有死,那郑尚应该是跟罗曼茵结婚生子,然后幸福地生活下去?”
她眯起眼睛:“他并不幸福,否则我不会出现在这里。”
“可那是因为我死掉了,他只是在想念一个死去的人,如果我活着他早就不在乎我了。”
姜侑不会忘记郑尚和罗曼茵亲密交谈的样子,他们原本相处得那样和谐,现在却被这个人,不,是被她自己给捣乱了。“这太不公平了,我凭什么去罗曼茵的爱情,他们甚至还生了孩子,那个孩子该怎么办,就此消失吗?”
尚生的目光渐渐冷却:“难道你希望一切还原?”
还原的话,就等于承认自己的死亡。姜侑不敢想象,如果她死掉父母和妹妹会有多难过。
郑奶奶又该怎么办,她也会死掉吗?就在不久前她还喜悦于与郑尚的重逢,如果最后的亲人也失去,他又会像那时那样痛苦吗?
要就此接受现实,姜侑根本就办不到,存在于郑尚记忆里的时光只是虚构的,那里面的根本就不是她所认识的自己。可她完全没有准备好要在这个时候面对死亡,将郑尚交给那个热情的女孩,她真的做得到,真的舍得下,真的能像九相诗绘卷,放弃生命和执念吗?
“我要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尚生的身体渐渐消失:“如果你想找我,就去你自己的墓前。”
姜侑浑浑噩噩地下了客车,郑尚架着拐杖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望着他焦急的神情,忽然就失去了力气,惶惶地陷入郑尚的胸口,紧紧抱住。
我去死亡里走了一遭,这样的话要怎样才能说出口?
郑尚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柔声问:“怎么了?你在哭吗?”
姜侑摇了摇头,内心越发的酸涩。
要怎样才能此刻温暖的爱抚,变回一具冰冷的枯骨?
“乖,别哭了,奶奶熬了汤在家里等我们,一起回去喝好不好?”
她凄楚地咬着嘴唇:“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么?”命运与时间,地享受着偷来的岁月?
郑尚用拇指擦拭着她的泪睫:“如果这是犯罪,大不了死后我们一起下。”
姜侑地看向他的眼睛:“你……知道?”
“从坟墓里将你拐带到这里来的人就是我啊,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笑着亲吻着眼前颤抖的双唇,“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几辈子,别让我继续找你,别再离开我了。”
神啊,如果这只是一场梦,请让它永远也不要醒来。
即便所有的幸福都会因此枯竭,也请你不要夺走此刻的汇聚。
因为我念诵了几世的梵音,不是为了修来生,而是为了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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