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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懵了！扭头看韶蕙，韶蕙正拿眼睛看我，细长的睫毛张翘着，碰见我的目光，忽然落下来，盯住地上，一阵难堪。
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然而，心下恨极了这个黑参谋！我面带干笑，乜斜着他的手脚，他出手更狠了！韶蕙原先还是忍耐着，终于忍不住，一串泪水淌下来，忽然扭回头，哀求企盼地望着我。
我一阵心跳。全校我只怕尤校长。尤校长一看见我总是阴沉着一张秋风黑脸，老地主样阴险，还动手打人。我挨打不下五次了。他打人总是趁你不注意，兜头一巴掌！——他妈的，谁又告了我的黑状？我走出教室前思后想，今天我还没有捣乱，一定是因为昨天。我兀地想起了韶蕙！昨日放学，我在半道里截了她！我截她总是选择在电磨的房角，那儿背静，很少有人看见。她常是独来独去，没有一个女伴的。
我感到深深地绝望！一霎时，我恨极了班主任！恨极了赵卫东！忍不住我原来的恶性，等赵卫东再过来惹事，我突兀地窜出课桌，冲他的黑脸皮上就是一记耳光！
我几乎丧失了意识，直到上课班主任喊我坐下，我才缓过一点神来，一瞬，我想哭，我想知道她的死因。
她被唬了一跳，看清是我，扭头想往回跑。我伸手拽住了她的花书包，拧住了她的手腕，一使劲，她一声哎唷！
我把板凳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蹦到韶蕙脚下。我抬头看韶蕙，韶蕙正泪莹莹地看着我，脸上明显地写着感激。我一阵触动，忽然变得羞恼，我陡地意识到，我过分地失态了，如果这时候我不揍一下韶蕙，我将会失去什么了，不！是完全为了消除全班人的误解，我揍赵卫东不是因为这个地主的女儿！于是，我又一次揍了韶蕙，我是多么的不甘心啊！然而，我并没有如愿以偿，我还是陷入了全班人的孤立之中！男生们一律跟我不冷不热；女生们则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瞟视我，我一过去，她们会无缘无故地爆出一片哄笑！我猛一回头，她们马上肃然，飘忽了视线。
我是一个小霸王！我很坏。女生们差不多都怕我。但她们骂人时从不敢骂我流氓，流氓的名称在我们的心目中是跟社会上的强奸犯同用的。她们急了，老骂“狗下的”！要不就是“我日你娘”！骂时她们很激动，但从无一点脸红！我笑笑，笑笑回骂：“你日我娘？你们能日吗？伸出来看看！”她们一怔，一律噤声。我得意地嘎笑，男生们也跟着笑，一时间课堂上下一片哄笑！忽然间老师就来了。
尤校长来时，我才知道真的冤枉了韶蕙。尤校长说：我根正苗红，三代贫农，根据上级精神，要以红带白，让我以后专门负责帮助韶蕙！
我没有二话，推开韶蕙——她板凳的一条腿是松动的。我垂手摘下来，提在了手里，怒视卫东。
我一阵惝恍，隐约地看见她家墙角的那棵苹果树，和树上嫣红的硕果！我很紧张，心虚地回头瞅瞅，没有人看见。以后，她总是给我带点小东西来，这样叫我一声哥，这样通过抽屉悄悄送给我。我一次比一次地感受着不安，终于有一回我佯装生气地拒绝了她！她很伤心，再没有送东西给我了。
她属兔，我属牛。无论过到哪一年，我都比她大两岁。但是，她家在村里辈分很大，她本人和我父母平辈，我管她叫“姑”，从小我娘就教我这么叫。然而，我记得我没喊过一回，一见面我总是蛮不讲理地走上去欺负她。
我突如其然地跳出了房角，迎面挡住了她，叉开腿，双手掐腰，歪戴着一顶旧军帽，很像《智取威虎山》上的匪连长！
冬季说话来了，河水结上了薄冰，天气骤然间变得贼冷，我穿戴过薄，得了重感冒。等我病愈返回学校，全班同学又用另一种眼光迎视着我。我下意识地瞟瞟韶蕙：她人还没有来呢。我强自镇静地走过去，听到有人议论，显然是故意给我听，说是韶蕙怎么了。我仔细留心时，头皮兀然一麻，面颊一下子苍白。
“她冒充英雄，是为了表现自己，其目的是进行阶级报复！她残忍地把张支书的孙子推下冰河，自己又跳下去搭救……”
他本是个农民身份，很矮的个子，肩上一张黄脸，精神老是那么好。他是我们初一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但他从没有上过一节完整的课，总是愿意先讲一阵当前政治形势。说：林彪原来不姓林，姓孔，是孔老二的子孙；又曰：中央最近发出机密通知，又挖出了一起国际苏修间谍案！还讲黄帅和张铁生。云云。很是吸引人心的。我们男生喜欢他的语文课，女生们也同样喜欢。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看不起这个老小子！他家原来也是贫农，奶奶总跟我讲起他们家早先的事，说张家人不地道，爱偷，张平的爹是个独眼龙，却生长着三只手，一次去地主家里偷牛，叫人捉住打折了腿！因此，张平讲鲁迅先生的《孔乙己》时很带感情；因此，张平很恨地主，很恨地主的女儿李韶蕙。
我气恼极了，我从来没有领受过什么叫“孤独”，孤独的滋味最不好受了！我感到这个世界像是没有人了，只剩下了我自个，没有人跟我主动说话，唯有韶蕙用眼神儿慰藉着我，我一感受到她的眼光，心下会暖融融的，想哭，但我不敢再跟她说话，我想和她说话时，只是用眼角瞟瞟她，她十分敏感，轻轻咬住红缎子样的口唇，睇我一下，似乎什么都就知道了。那日，上课间操，全班人听到钟声一窝蜂地涌了出去，我懒懒地不想动弹，正要走，忽然身边有细细的声音叫我：“哥！”我一怔，发现是韶蕙。顿时我懵了。她怎么喊我“哥”？我不是叫她“姑姑”吗？倏忽我想起一次我欺负她时，硬逼着她喊我一声哥，她被我揍得泪流满面，却始终不喊，而今她居然自己喊了！她感到很羞涩，不敢看我，却把小手伸到我的抽屉，递过一个红苹果，之后，马上起身走了。
赵卫东十分精小的身条，原跟韶蕙同桌。他也时常欺负韶蕙，跟我很贴。我是司令，他是参谋长。他脸皮子黑，女生们背地里喊他黑参谋！他阴里坏，不仅欺负韶蕙，更愿意欺负其他女生！所以，女生们更刻恨他！我无意里从他身边夺走了我们男生公认的美人胎子，他马上就不听我的指挥了，课堂上故意出我的洋相，喊一声：“司令！我来替你帮帮她！”一语未了，按住韶蕙就打。
韶蕙从不敢告我的恶状。无论我怎么欺负她，她从不敢声张。然而，今天她竟敢把我告到校长那了！我感到忿恨、伤心，知道韶蕙是多么地仇视我了。
我莫名其妙地激动！我不知从这一时刻起会改变我对韶蕙的态度。我只感觉到，韶蕙是跟我最近的人了，我不应该再欺负她！我从此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以大男子的眼光看韶蕙。
我一阵冲动，但我不敢去营救韶蕙，那样，我将会遭到全班男女生的耻笑！我急切地盼望着班主任的出现！然而，班主任来了，扫一眼卫东，又瞟了一下泪流满面的韶蕙，板起面孔说一声：“捣什么乱，好好自习！”扭头走了。
她看似绵软怯弱，事实上她生性很犟；我欺负她时她总是一边哭，一边拿眼睛瞪视我！搞得我既恼又气，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我喊了一声“报告”，便推开校长办公室门。尤校长居然不在，只有桌边站着玲珑小巧的韶蕙。
我真喜欢她这时的样子，她哀婉凄怨的神色，不知为什么总是撞击着我的心扉，使我感到愉快、精神。于是，我掐她的胳膊，拧她的脸蛋，踢她的小腿肚，听她一声声哀号。她终于憋不住，哭了，我不想放开她，我觉得我还没玩够呢！
我放开她时天快要黑了，她哭成了泪美人儿，叫人看了怪可怜，我不觉生发出一点悔意，从前我欺负她时从无一点悔意的。然而，从这一次，我后悔了。我总是这样欺负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朦胧地感到：我喜欢着她！但我绝不想承认，自己会喜欢韶蕙！
但后来我送给了她一个绰号叫“宁死不屈”。是看了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宁死不屈》后我送给她的。
来年春起，河面解冰了，一对地主夫妇打捞他们的独生女儿时，双双掉进了河里，转瞬无影无踪迹。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韶蕙！韶蕙！你在哪儿呢？我哽噎地嘶喊，只有尖厉的老北风回答着我，听不见韶蕙的声音，我终于忍不地放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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