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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以其审美天性和自觉的诗性思维把《红楼梦》写得很美,他运用了许多不同的美的元素,而书法正是这众多元素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红楼梦》中书法文化具有很强的表现力。除上述元春之所题匾额外,还有多处体现:
以书写人,可写人穷,如贾雨村寄居葫芦庙,仅以“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收入有限,连赴神京赶考的路费都付不起;
再如第三十八回里,湘云邀请贾母等在藕香榭赏桂花,贾母看见柱上挂着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贾母听了以后,又抬头看匾,虽然书中没有写明,但这块匾上题的一定是“藕香榭”无疑了,这是贾妃省亲时亲自书写的一块匾额。看到这块匾额,又勾起贾母的回忆。她说:“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作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玩去。”在皱碧铺纹的湖面上,在一带竹桥相连的亭榭中,贾母率着贾府众人,围在“黑漆嵌蚌”的对联前,欣赏那对联匾额,老人的回忆跨越了时空,引出她小时家里亭间的匾额“枕霞阁”来,给孩子们讲述自己儿时的经历过往,“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情景,也便跃然纸上。
我们行动,说话,写字,都是内在的那一点方寸之间在偷偷作祟,所表现出的外在一切,都是心灵的倒影。《红楼梦》中,诗歌与书法共同担负“表情达意、指事造形”的功用,如果说诗歌是舞台上的角色,在晃眼的亮处,一颦一笑都表达着角色的悲欢离合;那书法,便是舞台后那并不引人注目的背景,在隐晦的暗处,影影绰绰地展现着大观园内众人物的品质心性,等待有缘人的仔细琢磨。
“书”是道的载体,而书终究不过是语言,语言有它的可贵处。语言所可贵的是意义,意义有所指向。意义所指向的,却不能完全用语言来表达,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而世人因为珍视语言、珍视语言所表达的思想才传之于书。因而,书法只是表情达意、指事造形的载体,最重要的,还是它所承载的那些思想,是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部分。
书中第十七回,曹公借贾政之口言道:“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书法在园林建筑中能起到点睛的作用。那些亭台楼阁没有匾额对联的装点,便会“寥落无趣”,即使有山水的衬托、有花木的点缀也无济于事。所以大观园在贾妃游幸之前,一定要先拟写出匾额对联来,暂且挂上。点睛之笔往往是在作品的最后阶段完成,大观园建成之后方可写匾联,正符合点睛之笔的特点。大观园里匾额楹联题好以后,贾政方请贾母进园观看,这时整个大观园的建设才“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
如第八回中,“宝黛赏字”的画面:在寒冷的天气里,宝玉一边渥着风流灵巧的晴雯之手,一边欣赏着自己书写的“绛云轩”匾额,还有黛玉站在旁边的欣赏与夸赞。和在意的人一起欣赏书法,这个画面中充满了人文气息,有着极强的审美效果。
书法不仅是平面上墨迹的迂回婉转,《红楼梦》中,它力透纸背,立体且丰富地向我们展现着作者的内心世界。
《红楼梦》中无数次出现书法作品,比如通灵宝玉、辟邪金锁上镌刻的篆文;比如可卿屋里的字画;比如探春起社时的信笺;比如林妹妹题在旧帕上的诗文;比如荣宁二府和大观园乃至太虚幻境的匾额楹联,以及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大石上编述历历字迹分明的石头记,俯仰皆是,数不胜数。《红楼梦》记录了书法在古代生活中的生态实况。
以十八回元妃省亲为例,元妃回宫之前,在大观园内所到的最后一处是“苦海慈航”,此处匾额为其亲自题写。书中如此描写:“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顽。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与一般幽尼女道。”所谓“苦海慈航”,是指人生充满着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充斥着烦恼,面对每一个个体的苦痛,佛都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直至彼岸,离苦得乐。这简单的四个字,也是元春人物形象的映照。
愿我们,能够不错过任何一种形式,也不拘泥于任何一种形式,“得意而忘言”地体味曹公的殷殷深意,在会心处,相视一笑,结为莫逆。
常言说“字如其人”,“心正则笔直”,字的好坏往往能够反映写字者的性格与品行。在电脑还没有普及的年代,我们留给他人的第一印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笔下功夫。书法是一个人人格特质的写照,是一个人独一无二的身份名片,正如第二十六回,宝玉在回答薛蟠询问会送何种寿礼时所言:“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唯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幅画,才算是我的。”书为心画,每个人的书法,是带有自己独特气味的。
虽然封妃,虽然荣极一时,但贾元春的一生无疑是悲苦的。整个省亲过程中,贾妃的眼泪就没有干过,她的泪是彻头彻尾不可言说的痛。痛却不得呻吟,是痛中之痛,她的痛远不是闺阁春怨那么单纯。从十三岁入宫起,元春就经历着骨肉分离的“爱别离”之苦,“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她所在的,是 “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这还只是可以说出的部分,其不可言说的部分呢?黛玉在贾府,尚且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更遑论那似海深宫,该是怎样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但即便自身情境如此艰险,她还是努力庇佑着贾府,保护着贾府内的清净女儿们。“大观园”本是为了她所建的省亲别院,但元春却为了不辜负此园,“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就让这座园子成了众女儿们连同宝玉的乐土。生命的本真、善良与美在园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释放,于是会有“香菱学诗”的诗意,有“晴雯撕扇”的随性,会有潇湘馆的缱绻,有蘅芜苑的空灵;于是,迎春在离开之后,还会“惦记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住个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以此回看元春,虽然自己身处险境与痛苦中,但仍然最大程度地守护着自己的家族亲人,守护着她们的本真天性。而这无穷深意,都由她所写的“苦海慈航”四字所透露,直抵人心。
可写人富,如贾宝玉以价值不菲的颜真卿的书迹作为礼物;可写人雅,如探春房内文房用品的描述显示了主人的闲情雅致;可写人俗,如薛蟠连字画中的题跋也认不出来;可写人善,如大家问宝玉要字,宝玉说不值什么;可写人恶,如贾赦对石呆子的字画虎视眈眈,贾雨村助纣为虐等等,值得我们重视、品读。
《红楼梦》中,书法文化还被作为美的元素运用到各种设计当中。比如贾母叫鸳鸯给宝钗换上的她的梯己之一——水墨字画白绫帐子(第四十回)、风姐和鸳鸯捉弄刘姥姥用的附有“草字图记”的黄杨木套杯(第四十一回)、鸳鸯和刘姥姥开玩笑掏出的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第四十二回)以及北府水王爷送来的字联荷包(第五十三回)等等。
这两幅书作里包含了重要的信息:“宝”是印的别称,“万几宸翰”是皇帝印章的内容,说明“荣禧堂”匾额为皇帝亲笔所书。这里的“某年月日”也必是相当年数以前,说明贾家乃是先臣之后,更说明皇帝乃是先皇。“乌木联牌”是颇为高档的对联装饰样式,乌木是纯黑色的,配上银色的字体,黑白分明,光彩夺目。乌木联牌上对联的内容更说明了贾府中皇恩浩荡、富贵满堂。曹雪芹对这两幅书法作品的描述,使得屋宇的高大气派、贾府的尊荣地位,都无需赘言。一副书法就能体现书中人物的地位,这足以说明书法在书中起到的重要作用。
无论室内室外,书法总是会成为环境中的视觉中心。因而在介绍室内陈设布局时,曹雪芹会突出悬挂的书法作品,以体现室内的装潢风格,从侧面反映居住者的身份、品性。在第三回,《红楼梦》叙事刚刚展开时,曹雪芹就介绍了轩昂壮丽的五间宽的荣禧堂的景象,这是贾府中最为重要的场所之一。那曹雪芹是如何表现其煊赫的呢,他对屋宇的描写着墨并不多,而是着重通过林黛玉的眼睛介绍了荣禧堂所张挂的匾额对联:
《红楼梦》写得很美,之所以能写得很美,是因为它的作者有美的心灵,有对美的主动追求,更是因为作者把中国传统文化中美的元素充分恰当地运用到小说中,尤其是运用了大量的书法文化元素,使小说充满了诗情画意。离开了书法,《红楼梦》的仙曲也无法演奏。试想,大观园景色优美却无匾额对联,通灵宝玉和辟邪金锁虽然灵秀却无文字镌刻其上,佳人才子虽然模样俊美却无人能书,故事情节曲折婉转却无任何书写场面,如此的《红楼梦》,还有那么美吗?如果忽视《红楼梦》中的书法文化的表达及作用,我们是不是真正能看懂《红楼梦》呢?
汪荣宝先生注曰:“声发成言,画纸成书。书有文质,言有史野,二者之来,皆由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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