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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窗
好久以来，我还象以前一样想着去学校，只是在捧着书走出门那一瞬，才记得，现在不能了。总在这个时候，感觉自己似笑了，苦苦的。
太阳还没有出来，因为山太高；山里的人都起来了，因为鸟儿们叫得早。
“木芝——放牛去---”，伙伴们在叫我，他们的牛儿已经奔出了圈门。我家的牛儿急得直叫唤，还不时的看着我，那可怜巴巴的眼神……
秋收了。庄稼被大人们收进了粮仓。田地里一片宽敞，把牲口们赶到那里，就再也不用管它们，让它们在田和土组成“窗格”里自由啃食。
在这个边远的苗寨，只有一条先民们世世代代踩出来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山外。我们的学校就在寨子的小溪边。几乎每天，我们都要看到它，有时干脆走去摸摸它的“皮肤”（那些柱和棱都是用原生态的树木做的）。今天，我又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窗子的塑料薄膜已经被风吹破，透过它，我分明看到他站在讲台上给我们讲山外的世界，我仿佛还坐在自己的板凳上，双手托着腮静静的听着。我的思绪常常会跟着他的讲课从这小窗飘向山外。
他，我们的老师，也来自农村，大学毕业了到我们这里来支教。来的那天，全寨象过年一样。孩子们很快就帮他收拾好教室边上那间屋子。看着糊好的墙壁，他腼腆的笑了，夸我们真能干。我们喜欢听他上课。他让我们头脑有了电脑、高速公路、飞机等等现代文明的轮廓。寨子里的大人们怕他呆不长。因为前面走了好多老师。有时，村里的老人就苦笑着说，这里水土养不活城里人，更别说什么大学生了。他好象也读出了村里人的心思，每当人们问他“你能在这里呆多久”时，他总不答，只是轻轻一笑。
放学了，同学们都不愿离去，喜欢一大伙围在他那扇小小的窗前看他批改作业。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怎么这么大了才读小学啊？”我没有回答他，羞红着脸跑掉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说不应该这样问我。我没想到还有老师会向学生道歉。我真是班上最大的学生，因为家里穷，父母就不怎么让我们女娃娃上学，女孩子长到十五六岁，要么就外出打工，要么就沿袭老人们的传统，在情歌的一唱一和中跟着中意的男孩儿跑了。我已十四岁了，才上过三年小学，前两年和村里的女孩子一起外出打工，由于不怎么认识字，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回来了。我好想象城里的女孩子一样能天天上学。后来，县里要“普九”，免除了全部费用，父母才让我上学。刚上了一年，原来的那个老师就走了，接着他就来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是班上年龄最大学生的缘故，他有时会单独给我讲许多山外的东西，他说，人总是要走出去的，就象他总不能老是呆在屋子里，要打开窗户走出去，外面有好多我们不知道的事。还讲他大学的生活，有时会从他微薄的工资里取些钱给我买学习用品，我也会告诉他我的一些心理话。渐渐地，我们相处得要胜过师生，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我这个情窦初开农村女孩子对他有了一种依恋，一种浅浅的、薄薄的依恋……
他也许一点儿也不知道，疑惑怕伤了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因此，除了师生，他总是以一种大哥哥的心情来对待我。
越到后来，我也象大人们那样，开始担心，他哪天会不辞而别。
他常常对我说，他喜欢这里，喜欢山里湛蓝的天，碧清的水，绿茵的草，喜欢山里人带着泥土芬芳的性格。
山里的夜晚特别的静，深邃的天空，繁星点点；清幽的月光，淡淡泻下，山与树披上一层薄衣，柔和而静谧。做完功课的我，会常常坐在家门口的石凳子上看，看他窗子里灯光下的人影，有时窗里突然黑了，我会觉得，他是不是还在里面，是不是刚刚走了，直到远处传来悠悠的箫声，我才知道，他还在，只不过，他如诉如泣的乐音里多了些忧伤。
许久了，我总想送他点什么，但我真的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扯一蓬水草吧——山野里独有的水草，老人们叫它观音草，是不是观音菩萨净瓶中的仙草呢，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我们苗家世世代代，用观音草入药驱病却是真的。观音草还有一个好的品格，它没有芳芬的花,却有生命的绿,它奉献青春,却不求索取。你只需要一掬清水，它洁白的根便会伸向玻璃瓶的卵石中，肥硕绿茵的草叶便会支支向上疯长。我悄悄的把观音草放在他窗前的桌子上。一来祈求他平安，二来奢望能寄托点什么。从此，他的小窗就多了几分绿意，我的小窗又添了几缕愁绪。
我始终不敢向他吐露什么，除了学习。只是多找些借口到他的窗前与他坐坐，比如给他送把自家种的菜，或者今天的功课没有听懂啊，要不就让他教我吹箫……他总是尽心的讲，我总是“老实”的听。虽然，我很想和他单独的多呆会儿，但每次，我都说服自己，按时的离开。在他看来,我总是那么懂事,那么诚实,那么好学。
我每次走之前，都忘不了给他窗前的观音草添些水，看一看它长出的新根，冒出的新芽感受它旺盛的生命力。我的心也不由寞寞的祈祷：就这样绿茵茵的生长下去吧！
时间也在疯长。
村里的稻子又收割了三次。我和他之间的师生情谊在各自的窗台平静的生长了三年。
去年，村里的学校被拆散了，合并到镇里的中心小学。学生们都到了镇里上学。
我已超出普九的年龄。
他终于还是走了。
一直以来，他没有对我、对我们承诺什么。
他是带着我的观音草，打开我的心窗走的，留给我一个实实在在的空窗——
他曾经住过的这间小屋，窗子布满了蜘蛛网，快脱落下来的窗叶，塑料薄膜在秋风中呼呼作响……
牛儿们在远处悠闲的吃着草,偶尔抬起头来看看那些静静田块,也许它们在想：为什么这一辈子怎么也走不出田和土围成的“窗格”？
我想，不仅是它们，我，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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