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玮短篇小说《影子》:爱情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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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3 11:51: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影子
  文/范玮
      雾气四处弥漫,布置起神秘,城市老谋深算地隐身其中,火车喘着笨重的气开过,提示着自身的存在,飘动的雾气和火车偶尔的鸣笛达成同盟,合谋让火车站时隐时现,身躯庞大的火车站像个头尾不能共存的。出站口时而挤压出一簇簇的人,他们被迎面而来的大雾弄得好像有点儿惊慌失措,在雾中响起一片大呼小叫的声音,继而他们才经多见广地镇定起来,不约而同地做出被什么的样子,急切地走进城市沉默的大雾中去。看着滑过身边的一条条身影,我暗自发笑,他们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都被雾气打湿了,带着一种奇怪的滞重,声音明显地拖在奔赴的身影后面。
      我的目光其实一直盯着不远处的一个身影,他的身影在与现场其他的身影形成反差,那些身影都是一闪而过消失在赶往城市中心的大雾中,只有他从不走出边界,小心翼翼地在出站口来回。他身影看起来心事重重,甚至有些,在我的观察里,他的动作比声音总是慢了半拍,我的眼睛以他为中心聚焦,他的缓慢,让那些一闪而过的身影和大雾都成为他的背景,随着雾气,他一明一暗地活动在我的镜头里。其实,我不能忽略的是,他,怀里抱着一束花儿,由于光线的关系,花儿不明所以得黑乎乎的一团,我知道那是一束玫瑰花,一共十九枝,每一枝都娇艳欲滴,其中一枝因为被修剪过头更换过。三个小时之前,他第二次偷偷摸摸地走进酒店花房,心照不宣的看花老头儿也第二次把呼噜打得一片响亮,他精心挑选出这枝玫瑰花,蹑手蹑脚走出去的时候,看花的老头儿才在小床上故意翻了个身儿,嘟哝了一句:哼,说话不算数,又发出掩耳盗铃的鼾声。老头的床边,歪着一只酒瓶,那是昨天傍晚他毕恭毕敬送给老头儿的。
      在我不远处的这个身影,是李唐,我知道。
      最近一段时间,我老是做梦,就在今天凌晨,我在梦里回到了故乡孟村。我坐在乌黑的老房子里,屋顶上的梁、檩条和椽子因为年代久远,都黑乎乎的,黑得要往下滴油。梦里的情景是正在下雨,所以外面看起来亮晃晃的,我坐在门槛上,恰好处在和光亮的分割线上,在梦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雨看起来不大,院子里却莫名其妙地汪洋一片,我束手无策地看着雨水要漫过门槛,一只绿色的已经从水里蹦到了屋里,它的眼睛大到和身体比例失调。李唐的哭声在这个时候混进了我的梦中,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我在哭,不由得责怪自己太没有出息了,水流进屋子怕什么,不就是泡坏床腿桌子腿?我在梦中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干干的。于是我醒了,发现哭声来自于李唐,在梦和醒的边缘,我甚至有些感激李唐及时的哭声,不然,梦中的雨水就一直流进我家的老屋了。借着窗外的折光,我看到李唐捧着一束玫瑰,脸扎在那些花中轻声啜泣,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的幸福之光犹如一道闪电,玫瑰花霎时被点燃成一堆火团,那团火熊熊燃烧,李唐的眼泪落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在红色的火焰里,睡眼蒙眬的我依稀看到有一位红衣红裤的美丽女子,在火焰中笑意盈盈地织着毛衣。
      火车又只闻其声地鸣叫了几声。隔着飘渺的雾气,李唐在继续。他停下来,右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机,手机的蓝色亮光把李唐的脸映射得有点儿陌生,他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咧了咧嘴巴,有点儿不相信似的反复确认着,他的目光伸向远方,给白茫茫的雾挡了回来,他无可奈何地侧了侧头,用心听着远方火车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一只黑色的诺基亚N97手机。我也知道,在大雾的深处,有一列火车,将在两个小时后到达。
      李唐又把手机掏了出来,蓝色的光只飞快地照了他的眼睛一下就消失了,他换了一只耳朵倾听,出站口的什么灯亮了一下,李唐竖立起来的那只耳朵薄薄的,像是磨砂玻璃做的。然后,李唐手机的蓝光又亮了起来。
      我能想象到,此刻,远方大雾中的那辆火车正有条不紊地开着。美丽的方红梅坐在某一节车厢里,车厢里只有夜灯亮着,她的额头在这样的光线中显得更加光滑明亮,那只白色的诺基亚N97手机握在她的手心里,都有些汗津津的了,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像湖水那样平静,只有微微翘起的嘴角了她内心的一丝感受。方红梅彻夜未眠,准备迎接属于她的城市生活,有一部分城市生活已经被她精心设计过,再等两个小时,她就可以一一履行了。
      我的思绪呼啸而去,像一支利箭,穿越大雾,穿越时间,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两千里之外的故乡孟村。
      方红梅嫁到孟村来,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天的,找不出一点儿办喜事的样子。铁匠家人来人往,谁也不知道有一个奇迹会即将发生,除了铁匠胸有成竹地笑着,接二连三地从嘴里哈出团团热气。大红喜字徒有其表地红着,宾客们的热情被寒冷给冻得有些发硬,他们小心翼翼地笑着,四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机器缺了润滑油,所有的气息都透出令人生厌的平庸和漫不经心地应付。方红梅终于站到铁匠家的院子里,红衣红裤红围巾,铁匠家的小院像点燃了一堆红色的火焰,方红梅用美丽把这个仪式的最后谜底揭开,让所有的寒冷顷刻之间烟消云散,温暖的气息不邀而至,春天单独和铁匠家的小院对接上了。
      李唐看上了方红梅,是在半年之后,铁匠亲口说出来的。
      那天,李唐在街上走,铁匠喊住了他。铁匠说,狗日的李唐,你站住。看样子铁匠刚捅开了炉子,手里还掂着粗大的火钩子,他穿着满是窟窿的皮褡裢,肩膀上的肉疙里疙瘩地鼓着。
      铁匠说,听说你看上了方红梅!街上像是打了一个响雷,其他的声音一下子全消失了。
      李唐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像一棵被雷劈焦了树,他的双手地耷拉着。谁,谁,谁说我看上方红梅了?李唐的声音里有一股奇怪的苍白,很多人都听出这不是李唐平日的声音。随后,李唐的喉咙里又虚张声势得响了一阵儿,连他自己都感觉出了这些声音有多么多余。
      铁匠用火钩子指着李唐,方红梅说了,你每次都盯着她看,,眼睛像刀子,一刀一刀地,剜进她肉里去。
      铁匠的火钩子像一条枪一样指着李唐,你还给方红梅写诗,写到粉连纸上,每个字都像核桃那样大,黑乎乎地一片,狗日的会写诗,谝你是高中生,你恁大本事,怎么不考不上大学?
      李唐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铁匠的火钩子,他发现那只火钩子的被炭火烧得不像个样子了,一点儿也不尖了,圆不溜秋的,李唐自己也弄不明白,在那样的场合里,他眼里怎么只有那只火钩子,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冒出了要上前摸一下火钩子圆头的冲动。
      跟李唐的回忆不一致,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李唐站在街上,脸红得像喷血。事后,有人说,李唐像是被铁匠家的炉子给烧红了的铁,他头顶嗞嗞作响地冒着白烟,身上火光四溅。
      铁匠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换了家伙儿,两手握着油黑发亮的大铁锤,他在气势汹汹地等待一场锻打。
      李唐转身而去,走得一火光。
      真想把狗日的摁在砧子上,打他一百锤子。铁匠愤愤不平。
      铁匠后来弄清楚这次对李唐的羞辱有多莽撞和不明智时,后悔地直想打自己一百锤子都不解恨。尽管李唐是高考落榜生,在小小的孟村,他还是被视作有“才分”的人,这就多少有了让李唐游手好闲的理由,他经常以写诗的借口逃避劳动,孟村的人经常看到他拿着一个本子在村西大树底下的空地上来回踱步,开始的时候,李唐的煞有介事不免让孟村的人肃然起敬,经过李唐的身边的时候都蹑手蹑脚,唯恐干扰了思考中的李唐。李唐的妻子说那个本子其实很干净,李唐之所以像磨道里的驴一样转圈儿,就是在时间。除此之外,李唐算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况且,作为一个同家族的堂兄,作为一个有家室的人,作为一个平素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人,李唐喜欢上方红梅,是难以启齿的事情,在孟村到无以复加。李唐的心里,顶多算是埋着一颗爱的种子,很有可能,这不合时宜的种子永远是一颗种子,一生没有发芽和破土而出的机会,等不到李唐老去,种子早已枯萎而死。铁匠那次的,等于是扒开了李唐那颗深埋的种子,并恶狠狠地浇上足量的水。
      被铁匠扒下羞耻的面具之后,李唐变得起来。那个时候,铁匠家的生意很红火,铁匠铺子的烟囱从早到晚冒着黑烟,一进孟村就会听到他们家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方红梅从不到地里去干活儿,孟村的人都说这是她嫁给铁匠之前的约定,之所以方红梅能嫁到孟村,就是因为铁匠毫不犹豫地承诺了这个约定。平日,方红梅喜欢搬一把藤椅,坐在后院里,她半躺在椅子里,翘着一双长腿,嘴里轻声哼着什么曲子,气定神闲地织毛衣,那是一件白色的毛衣,一年四季似乎总也织不完,打毛衣不是方红梅的一个劳动,而是成为她惬意生活的一个标志。李唐就在这个时候,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站在院子的外边,透过篱笆墙,紧紧地盯着美丽的方红梅。只要是方红梅出现在院子里,李唐就像一个一样不约而至;只要李唐看见方红梅,他就像在铁匠的炉子里烧红了一样,浑身通红,眼里冒火;只要是方红梅感觉出背后的灼热,顺着这两道热光,她总能看到李唐这个冒着火光的人。
      铁匠开始疯狂地打铁,他把每一块铁都想象成可恶的李唐,但,他每一次的结局,都是一块块烂铁都锻打成崭新李唐,最后,他盯着地上一堆崭新的李唐无计可施。铁匠怎么也弄不明白,他是如何从理直气壮走到焦头烂额这步的,他气急地站在街上,说话就像拉着打铁的破风箱一样,呱嗒呱嗒地喘气。
      你们说说,有这样的人吗,整天不干正事儿,就盯着方红梅看。
      你们看看,有这样的人吗,方红梅躲到屋里也不行,他的眼睛会打洞,弄得我们睡觉都不敢裳。
      最后的结果,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方红梅自己出面了这场的追逐。站在窗子边的铁匠目睹了整个过程。方红梅从藤椅上起身,抱着那团毛衣,慢条斯理地向篱笆墙外面的李唐走去。李唐得寸进尺,双手搭在篱笆墙上,身子直挺挺的,像一条不知羞耻的公狗,他的身体冒着火,篱笆墙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方红梅指了指身后的那把藤椅,又指了指李唐,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李唐呆住了,方红梅把手里的毛衣丢向了李唐。铁匠看见白光一闪,就像一盆冷水泼向了李唐,刺啦一声,李唐这个浑身被烧红的铁人被淬火了,人霎时萎缩下去,脸变成了铁青色,他张了张嘴,嘴巴里冒出一股儿青烟,他落荒而逃,毛衣在地下开成一团洁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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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 19:41:45 | 显示全部楼层
帖就是要顶 在遇到你之前,我对人世间是否有真正的圣人是怀疑的;而现在,我终于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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